第二十章 信念
当官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造福一方,还是仅为功名利禄?在千年官场文化中,“当官”二字始终裹挟著复杂的人性博弈。明代汪汝达守著“常俸”,拒绝罚金的廉洁操守,与清代徐其耀“以利益为唯一目的”的贪腐逻辑,共同构成了中国官僚体系的双面镜像。
古人云:“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爭业”,但现实中,“千里做官为吃穿”的世俗认知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士大夫理想始终在撕裂中並存。
权力如镜,既能照见方志敏“怀表钢笔无余財”的清白,也折射出当代官吏为田赋造假不惜族诛的疯狂。
或许正如黄河改道般,官场文化的净化需要时间冲刷,但每个选择执印者都该谨记,官职的重量不在冠冕,而在托起这份冠冕时,掌心是否沾染著泥土的芬芳、眼中是否映照著星火的微光!
书房中一片静謐,孙文博暗自焦急,额头冷汗渗出,喉头上下滚动,午后日光將海瑞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窗上,那影子竟比暮春的雷云更压的人喘不过气,孙文博拽著李乐知衣角的手都沁出汗来。
李乐知垂目望著砚台里半乾的墨跡,想起房名清告诫自己的谆谆话语,想起父亲佝僂著腰站在窗外偷看自己秉烛夜读,想起来到这个世上所见官员的贪墨成风......一切的一切都凝作此刻指尖掐进掌心的月牙痕......
我做官是为了什么?
命运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就就这样平凡的老去?然后去下一个轮迴?
下一个轮迴呢?也是这般吗?
周而復始,无穷无尽的平凡?
眼前浮现出英雄纪念碑下英勇的魂灵、襁褓中的婴儿在废墟上啼哭、圆明园的残垣断壁灼烧的火痕、中华民族的百年屈辱,恍惚间,他猛然看到了煤山寿皇亭边那棵槐树,一个身穿明黄龙袍之人说出那句“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李乐知心中一震,如遭雷击,仿佛听见歷史的迴响:不为名利,只为苍生!
“承蒙大人不弃,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孙文博汗出如浆,听到李乐知此言,仿佛虚脱了一般,委顿在椅凳上,好像看见了李乐知被官僚士绅抄家清算的一幕,心中大叫,完了......
海瑞目光微动,轻声道:“土地改制之事凶险莫测,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復之局,你可是想好了?”
李乐知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民为邦本,本固邦寧。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百姓谋一线生机!”
想到自己今年要赴秋闈,又道:“学生便以两月为限,助大人將这土地兼併之事理出个头绪。”
海瑞微微頷首,沉声道:“你可要知道,你选的这条路凶险万分,他日出了事情,我可保不了你,你回去再思量一番,如果决定,明日开始便来府衙点卯,镇抚司和县衙那边暂不要去了......”
出了府衙,孙文博终忍不住抱怨道:“乐知你可知那土地改制之事是何等凶险?去年松江府同知清丈田亩时,在顾家庄查出七百亩诡寄田,次日便溺毙河道,仵作说是醉酒失足,可那同知平日分明是滴酒不沾!这些豪强连清田簿册都敢烧,那同知死后,松江府府衙走水,数年来年来丈量文书尽成灰烬,你道是意外?”
李乐知听著耳边孙文博言语,心中却想著自家老子便在户部,土地清查跟户部脱不开干係,记载人口户籍、土地分配等情况的黄册,便是由户部管理。
土地清查的具体执行涉及专业分工,如清丈过程中由算手、弓手等技术官吏负责测量,南京户部不仅制定清丈规范,还通过工部铸造盐引铜版等技术支持,確保土地数据的权威性与赋税徵发的合法性,这种制度化的管理体现了南京户部在明代土地行政体系中的枢纽地位。
李乐知深知其中利害,想著晚上回家,要跟自己老子好好商议一番。当下还是要去镇抚司和江寧县衙,分別跟房名清和孙文璋说一下这事。
镇抚使书房內,檀香繚绕的案头“啪“地炸开声脆响,房名清手中茶盏重重顿在黄梨木几上,茶汤溅出三寸:“好你个李乐知!海笔架的船你也敢攀?回去问问你父亲,清丈田亩是户部都绕著走的烫手山芋,你倒上赶著往火坑里跳,稍有差池便是满门之祸!”
见李乐知一副低眉顺眼油盐不进模样,房名清更是气上心头,怒道:“你可知徐阁老嫡孙在常州占田万顷?清田令下,他竟將半数田產转至崇王府名下,勛戚宗室依世次递减的限田令,反成了他们隱匿田產的遮羞布!去年通州赵家与漕运千户勾结,他们用粮船运私盐换白银,再拿银子贿赂官员改鱼鳞册,这般盘根错节的关係,你查的何止是田亩?分明是虎狼窝!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南京六部,哪个大人不养著万亩良田......”
李乐知喉结滚动两下,刚要开口,却被截住话头,房名清指著北墙地图,“这南京城看著团锦簇,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著应天府衙门?今日你敢应下这差事,明日就有人往你李府门楣上泼狗血!他海瑞是应天巡抚,大不了丟了官帽,你一介白身,又当如何?你父虽是户部主事,可这种事情,谁也保不了你!”
李乐知被房名清斥的哑口无言,也知他关心自己,心中感激却愈发坚定,从怀中掏出鎏金腰牌,赧然道:“乐知愧对大人教诲,然则念头已定,这腰牌......还请大人收回。”言罢,將千户腰牌放在案上,又向著房名清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刚到经歷司,经歷司几人已知道他欲协助海瑞做那清丈田亩之事,看向李乐知的目光有钦佩,也有担忧。
孙文博气鼓鼓的不说话,赵天宇凑过来,拿胳膊顶了顶李乐知,低声道:“老弟这回可真是蹚了滩浑水,海笔架那驴脾气,当年在户部为著半斗漕粮,硬是把严阁老的门生参得丟了乌纱......”
李乐知苦笑道:“各位大哥,小弟今日听够了逆耳忠言,还是安慰我几句吧......”
张云程肃然道:“逆耳忠言岂有听够的?清丈田亩这事儿,好比在沸油锅里捞铜钱。既要防著油星子溅身,又得把铜钱攥瓷实了。你既决心已定,便且记住,此事一旦开始,便无回头,须一往无前,对任何人事都不得手软。”
顿了顿,又道:“有了困难,便回这里,大家一起拿主意便是。”
李乐知心中感动,眼眶微热,拱手道:“多谢各位大哥,乐知铭记在心。”
与几人道別,刚出经歷司门口,却见王大成领著乌泱泱的一队锦衣卫堵在院中,见他出门,都看过来。
李乐知一愣,笑道道:“王大哥,你们这是要绑我上刑场吗......”
却见眾人同时向李乐知拱手,“李公子一路走好。”
李乐知:......
我又不是去送死,你们干啥呀。
李乐知哭笑不得的向眾人回礼,“乐知在此两月,多蒙各位大哥照拂,他日若是有事,可往我家中寻我,我虽不在此处,却也待各位大哥如自家兄长一般......”
王大成上前,冷冷的盯著李乐知看了许久,突然一拳捶在他胸口,“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偷偷摸摸的应下如此大事......”
李乐知被王大成一拳打的差点背过气去,捂著胸口咳嗽著道:“王大哥,你这兄弟间问候的时候手劲太大,小弟有时候下意识的都想还手......”
“你还一个试试?”王大成瞪了李乐知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李乐知,“镇抚大人说,乐知这小子性子野,在外边不知会闯下什么祸事,拿著这腰牌,或可替这小子遮蔽些风雨......”
接过鎏金腰牌,李乐知想到房名清严肃的面孔,差点哭出来,连忙背过身去,片刻后转过身来,向著眾人拱手,“眾位请回吧,乐知这便去了......”
“你急个鸟蛋?”王大成一挥手,眾人身后闪出三人,对著李乐知眉飞色舞,正是李长青、张志远和王守成,“镇抚大人说了,明枪易躲,那暗处的箭却最是难防,李长青他们几个也是城里的老緹骑,以后便调给你,也算有个照应......”
抬手止住李乐知说话,王大成又道:“镇抚大人叫我带话给你,有事没事都回来看看,他那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还能活几天,他说....说他还指望著死的那天你能给他抬棺,叫你不要早死了。”
李乐知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暮鼓声里,李乐知攥著尚带体温的腰牌转身,背后忽然炸开声唿哨,二十多个汉子齐刷刷吼著不知哪个卫所传的戍边调子,惊得月洞门外的灯笼晃成乱窜的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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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擅长写感情戏,写这一段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