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论战
第462章 论战1641年 4月 1日,夕阳的金辉透过雕玻璃窗斜切而入,在打蜡的橡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空气中浮动著葡萄酒的醇香与鮭鱼汤的清鲜。
永寧湾拓殖区公署二楼的会客厅里,原拓殖专员韩剑正拇指扣住锡制酒壶的提梁,琥珀色的葡萄酒裹挟著酒渣倾泻而下,在水晶杯底撞出细密的泡沫,顺著杯壁缓缓爬升。
他推了一杯给对面的郑跃新,自己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间,酒液顺著嘴角滴落在胸前的布衬衫上。
“老郑,你说咱们新华跟大明有啥区別?”韩剑突然开口,嗓音里带著几分酒意和不满。
郑跃新正夹起一筷子醃鮭鱼,闻言筷子微微一顿,抬眼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韩剑咂了咂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杯沿,“咱们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却总是畏手畏脚。”
郑跃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透过窗子望向远处的海湾。
夜色中,几艘商船的灯火在波涛间起伏,像是漂浮的萤火。
“你是指……南进扩张的事?”他缓缓开口。
“不然呢?”韩剑嗤笑一声,“欧洲现在乱成一锅粥,三十年战爭打得天昏地暗,西班牙人连本土都快顾不上了,哪还有精力管美洲?咱们要是现在动手,把边界推到后世美墨边境,西班牙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郑跃新没急著反驳,而是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生,丟进嘴里嚼了嚼,才道:“中枢有中枢的考量。”
“考量个屁!”韩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噹作响,“就是太保守!等欧洲打完仗,西班牙人缓过劲来,咱们再想扩张,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
郑跃新嘆了口气,抬手示意他冷静:“老韩,你我都知道,扩张不是简单的占地盘。后勤、治理、移民、垦荒、教化,还有防御,哪一样不需要时间消化?现在贸然推进,万一战线拉得太长,西班牙人反扑,咱们势必跟它拉扯不断。这终究会耽误我们发展速度的呀!”
“拉扯?”韩剑冷笑,“西班牙人在美洲的军队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欠餉半年,装备老旧,除了欺负印第安人,还能干点啥?咱们的火枪、火炮、训练,还有作战理念,哪一样不比他们强?”
“可咱们的兵力呢?”郑跃新反问,“海军除了『破浪號』外,只有五艘『海燕级』专业战舰,其中三艘还在海训,尚未形成战斗力。至於陆军,你们永寧湾现在才多少兵力?五百?一千?就算加上民兵,能凑出两千人顶天了。”
“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可是有五六千军队,还有大量印第安僕从部队,哪怕再烂,把他们逼急了,靠著人海战术堆上来,咱们也得脱层皮。要知道,咱们与西班牙人之间,可並不存在绝对的武器代差。”
韩剑一时语塞,闷闷地灌了口酒,才嘟囔道:“那也不能坐视机会溜走……”
郑跃新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中枢不是不想扩张,而是想稳扎稳打。先巩固子午河拓殖区,接著发展永寧湾,最后再慢慢向南渗透。去年,咱们从大明拉来了两万四千余移民,你想想,要安置他们需要耗费多少资源。你这边不管不顾地向南推进,是觉得我们的后勤线完全撑得起?”
“西班牙人內部矛盾重重,除了印第安人发起的频频反抗外,克里奥人和半岛人也是矛盾重重,咱们完全可以利用这点,用经济、文化、外交手段慢慢蚕食,何必非得硬碰硬,非要这般急切呢?”
“可时间不等人啊!”韩剑烦躁地抓了抓头髮,“老郑,你別忘了,大明那边……松锦大战已经开打,距离清军打到山海关可没多少日子了!”
“万一神州陆沉,咱们新华作为汉人最后的退路,难道不该未雨绸繆?现在不削弱西班牙人,等將来咱们想派兵回援中原,后院却被人捅刀子,那才叫完蛋!”
郑跃新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
他何尝不明白韩剑的担忧?
可中枢的决策,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地方专员能左右的。
“老韩,”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的想法,我理解。但中枢的考量更长远,我们不是大明,不会为了威加四海的虚名而盲目扩张。新华的根基在於制度、科技、以及人口的规模和质量,而不是单纯的领土大小。”
他顿了顿,举起酒杯:“稳扎稳打,才能走得更远。”
韩剑盯著他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也举起杯子,重重和他一碰。
“行吧,反正我现在卸任了,以后永寧湾怎么搞,是你的事。”他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不过老郑,我还是那句话,机会稍纵即逝,別等后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初太保守。”
郑跃新笑了笑,没再反驳。
他是在二月收到中枢政府的任命,要求他来永寧湾取代这位总是“惹是生非”的拓殖专员,並主持推进下一步的《南进计划》。
按照中枢的总体规划,永寧湾在接下来的拓殖过程中,以“稳”为基调,以“实”为原则,加大对中央谷地的开发,在未来五到十年时间里,將其打造成新华最为重要的农业產区。
除了大规模栽种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外,还要適当推进的种植,为逐步发展起来的新华纺织业提供原料所需。
至於开疆扩土,虽然也可以进行,但要收著点,不能將西班牙人给逼急了。
南部边界最好暂时不要超过北纬34度,与西班牙人保持一定的缓衝地,先將永寧湾及中央谷地给填满人。
待埋头发展数年后,有个五六万移民,农业生產也有了稳固的基础,那时再向南推进也就水到渠成了。
要不然,一口气將拓殖队修在西班牙家门口,那不是逼得人家跟你翻脸吗?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遑论骄傲而自大的西班牙人!
作为穿越者,没有人比他们更为了解整个世界歷史大势的走向。
就算欧洲三十年战爭结束,西班牙王国也没消停过,加泰隆尼亚的独立战爭、葡萄牙独立战爭、英西之间的加勒比战爭,以及动盪的义大利反抗战爭,都让西班牙人疲於奔命,持续消耗它本就虚弱至极的国力。
可以说,在三十年战爭期间,西班牙被荷兰、瑞典、法国等欧洲强国轮番暴揍后,海陆军皆遭到重创,整个国家便一蹶不振,从此再也没“支棱”起来过。
待后面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爭结束后,它便彻底退出了大国的舞台,正式沦为二流国家。
所以,对新华而言,时间始终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西班牙人只会越来越弱,根本不会构成对新华的威胁。
即便到了18世纪中晚期,西班牙人也未对加利福尼亚地区进行实质性地殖民开发。
要不是忌惮於英国和沙俄对西海岸的拓殖(沙俄殖民阿拉斯加和英国殖民俄勒冈),西班牙人甚至根本不会向北望一眼。
可韩剑倒好,在永寧湾不时地给你搞出点动静,整点大活。
先是两年前,中枢在收到他们在內陆河谷发现金矿的消息后,曾发出严令,要求拓殖区封锁该金矿,防止消息外漏,以免引得西班牙人覬覦。
然而,去年二月,金矿消息却意外地传了出去,不仅启明岛本部人尽皆知,就连墨西哥的西班牙人也到处传播。
不用说,这个消息一定是永寧湾自己透露出去的,要不然,连金矿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產量有多少,人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什么意思?
分明是在极尽地诱惑西班牙人!
你看,我这里发现了储量丰富的金矿,你们西班牙人想不想要?
快过来抢一把!
本来新华中枢政府在加利福尼亚搞拓殖,搞开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甚至还为了不引起西班牙人的注意,前期设立的几个据点都位於永寧湾深处,就是不希望提早暴露新华拓殖的野心。
可韩剑就任后,直接在原旧金山所在的湾口建立了湾拓殖点,还將拓殖区的行政中心从永寧(今奥克兰市)搬迁到这座被命名为渝州的据点,极尽张扬,生怕西班牙人不知道新华人来了。
在去年八月,他更是在西陵湾设立了一处据点--西陵堡(今蒙特雷市),距离中书政府所划定的拓殖边界线仅一步之遥。
此举,让中书对其不满之意更甚。
为了防止西班牙人真的为了金矿而鋌而走险,中书政府不得不应了军部扩充两个混成营兵力的要求,將陆军规模增加至两千人。
同时还將一支未满编的预备营调往永寧湾,以备不时之需。
在今年一月召开的带表达会上,除了进行中书环节悬举外,还对几个远离本部的几个“拓殖专员”进行了调换。
而韩剑毫不意外地被撤换,被打发至新近成立的吕宋拓殖区,免得他再搞出一些激进之事,引发与西班牙人之间的衝突,从而破坏目前稳定发展的大局。
就在郑跃新还在与新任专员交接北方行署的事务之际,三月中旬,中枢政府派出快速联络船將他急召回始兴城,命令他立即前往永寧湾拓殖区接任。
因为,韩剑在即將离开时,又搞出了“事端”。
他派出了一支地理勘探队南下探索沿岸地形和洋流,却不期船只遭遇“故障”,不得不驶向圣迭戈湾,在距离西班牙殖民据点不到五公里的一处岸边停靠,然后搭建临时营地,等待本土救援。
根据永寧湾传回的消息,这支勘探队是2月9日派出的,但中枢政府收到报告却是3月16日,这时间都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按照西班牙人的消息传递速度,墨西哥殖民当局肯定已经获悉此事。
想都不用想,西班牙人哪里会容忍这种贴脸开大的事情,就算再稳重的官员,也会毫不犹豫地派出军队,驱逐或者捕获这一队新华探勘人员。
新华人在加利福尼亚地区拓殖移民,西班牙人可以假装看不到,毕竟距离墨西哥太过遥远,想要採取强硬措施,不免有些鞭长莫及。
可这次倒好,新华人直接跑到西班牙殖民据点的眼皮子底下了,再想装瞎,可就说不过去了。
要是马德里宫廷获悉殖民当局在面对异教徒的入侵时,不予强硬以对,反而步步退缩,那这个总督怕是要当到头了。
“问题是,你们派出两艘战舰要將那支勘探队接回来,无疑是在向西班牙人主动示弱!”韩剑吐出一口酒气,很是不满地看著郑跃新,“哼,搞得我们新华怕了他们似的。”
“老韩,你就这么希望我们与西班牙打一仗?”郑跃新沉声问道:“你要知道,发动一场战爭很容易,可要结束一场战爭却很难!”
“有多难?”韩剑嗤笑一声,“只要我们將西班牙人打服了,打得它手里没本钱了,自然会主动向我们新华寻求结束战爭。”
“唉!”郑跃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复杂地看著他,“战爭总是充满不確定性,战前的估计经常会存在偏差,甚至严重的缺陷,而且战爭过程中也经常会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这会使得战前的所有预期和计算变得毫无意义。”
“要是在十几年前,面对孱弱的西班牙人,我也会像你一样,力主推动南进计划,向西班牙人发起战爭。但作为这个国家的创立者和建设者,我们却不能这般衝动,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那就是战爭发起后,它的规模会有多大,付出的代价是多少,持续的时间有多长,敌方的抵抗意志会有多高。”
“首先,我们不可能事先知道,对手会进行多么激烈的抵抗,若是片面的认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优於潜在的敌人,可能会让我们產生轻敌的心態,进而低估对手。兵法云,『为將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且不可小视西班牙人的反击力量。”
“再者,战爭一旦打响,我们所熟悉的沉没成本问题总会出现。战场上遭受了损失,我们就会希望获得足够多的收益,以证明已经做出的牺牲是值得的。若是有不断的损失,那就会不停地產生沉没成本,这就会形成赌徒心理,越发想要收回那些沉没的成本,促使战爭目標不断扩大,以期获得与不断增加的损失相称的利益。”
“隨著战爭规模和烈度的扩大,对手往往会变得愈发强硬,谈判能力也会下降,任何敢於提出妥协可能性的人都可能被斥为叛徒。即便开始谈判,但双方也不会信任到足以达成协议。”
“所以,战爭开启容易,结束却很难,远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轻易决定的。”
“老郑,你是不是对西班牙人太过高估了点?”韩剑笑著说道:“西班牙人將手里的赌资全都压在了欧洲大陆,在美洲地区是凑不出太多筹码的。”
“你以为我们新华的筹码就很多?”郑跃新对他的顽固態度有些无语了。
“所以,我们需要从西班牙人手里抢更多的筹码。”韩剑眼中带著一丝热切,“然后,我们才有资格在大明这副牌桌上拥有一个位置。”
“既然要上大明的牌桌,我们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陷入西属美洲的泥潭。”郑跃新正色道:“你想在神州陆沉之前,对西班牙人实施极限打击,削弱他们的军事实力,从而可以专心应对大明危局。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们与西班牙人打成胶著状態,迟迟无法將其逼降,那么在清军入关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不会的!西班牙人没这么疯狂,也没这个实力跟我们打一场持续数年的战爭。”
“万一呢?”
韩剑盯著酒杯里晃动的酒液,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摇头:“应该……不至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