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邦德的“真爱”(下)
第1042章 邦德的“真爱”(下)(第二更,10000字。)
“消费主义的本质可能是一种强迫性重复。”
顾为经说道:“你需要通过一种刺激性行为来逃避内心之中的焦虑或者压力,当你完成购买这个行为以后,快感便会快速消失,你会发现自己买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然后带来了更大的焦虑,然后继续购买。”
“购买——焦虑——购买——焦虑——一个巨大的循环。”
“赌博可能也是一种强迫性重复。”顾为经说道:“对于那些输掉赌局的人,赌博带来的当然只有绝望,对于那些赢下牌局的人来说,大概率也很难在玩牌这个过程里,获得真实的乐趣。他们享受的也不是牌局,而是赢这个概念。他们可能也是很焦虑的。”
“获得金钱,焦虑,希望更多的金钱,继续焦虑——”
“我有一个比较非常暴论的说法。我们的社会对于那些在赌桌上输的倾家荡产的人当然极尽尖刻的咒骂,说他们是赌鬼,是罪人,是恶棍,是烂泥,是社会的渣滓。但似乎,我们的潜意识,我们的电影工业,依旧会觉得那些能在赌桌上赢钱的人是很酷很酷的。”
“《二十一点》、《雨人》、《赌王之王》、《赌神》……当然,还有《007》系列里那些经久不衰的传统赌场戏。”
顾为经说道:“输掉赌局,你就是失败者,你就是一文不值的烂人,可如果你有一身体面的三件套西装,皮鞋擦着锃亮,轻轻吻一下身边佳人的手掌,当然还要长的很帅。”
“这个时候,你一边玩着牌,一边对着酒保说,哦,一杯马天尼,搅拌,不要摇晃。而这个时候,开牌之后只要你赢了。”
“你就能吸引到身边所有人的爱意和尊敬,你就是男子气概的象征,你就是一位充满男性风雅的绅士。”
“这也是一个很结果论的说法。”
“那就会很轻易的得出一个结论——”
“赌博本身是没有问题,问题在于菜,问题在于技艺不精。赌博本身不是恶行,输了赌局,玩21点的时候,福尔豪斯遇上了皇家同顺,才是恶行。或者,穿廉价西装赌博的人,就是傻冒和赌鬼。你要穿一身来自萨维尔街裁缝的手工西装,戴百达翡丽的机械表,或者一只珠光宝气的劳力士,那么你就是来自上流社会的既潇洒又风流的翩然公子了。”
“你能在牌桌上赢得一切,你所见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会为了你而发疯。”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不是么?”
树懒先生沉默了。
也许只有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才最能让人感同身受。安娜刚刚完全不理解顾为经在说什么,她觉得顾为经很矫情。
但一时间。
伊莲娜小姐忽然想起了她的舅舅,那个风流倜傥,举止优雅,在摩纳哥的赌场里输的债务累累的卡拉先生。
她有些无言。
——
“a dry martini. saken, not stirred!”
——詹姆斯·邦德——
“我的暴论就是,不管你是输钱还是赢钱,不管你是一直在赢,还是一直在输,不管你是街头的烂赌鬼,还是什么赌神,赌王。只要沉溺于了赌博这个行为里,那么你就陷入了一个循环。”
“输或者赢,只是结果的不同,只是这个循环里的某几样元素被替换掉了。但循环本身的力量依然存在,这个强迫性重复的力量也存在。”
“金钱对于一个人的异化,也是完全一样的。”
“我爷爷就是一个很爱《赌神》系列电影的人。”顾为经说道:“他是chow yun fat的超级粉丝,他对于西装的喜爱,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于周润发的早期电影。”
“前段时间,我特意重看了这部电影。”
“我发现这部电影的主人公身份设定是‘赌神’,但如果真要说些什么的话,我想这部电影最大的魅力可能在于,不在于他的赌技多么高超,而在于他跳出了关于金钱的循环。”
“一个逢赌必赢的人,他人生赢了无数场,赢了无数的钱。在电影里最后的那场赌局里,周润发坐在21点的牌局旁边,把过往所赢下的所有东西都压上,把所有的金钱,瑞士银行的支票,纽约的酒店通通全都压上,bgm响起,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复仇’。”
顾为经耸耸肩。
“你看,导演是知道应该要表达什么的,即使是一部关于21点的电影,最后的剧情张力也源于对于金钱游戏本身的超越。”
“要是主角坐在那里,把所有的钱,把瑞士银行的支票,把纽约的酒店押上。仅仅是为了更多的钱,为了瑞士银行更多的支票,为了纽约更多的酒店。那么这个剧情一下子就失去了它的神圣性。”
“正如邦德,邦德也从不是为了赌钱而赌。为了赌钱而赌,一场牌局之后,还有下一场牌局,一场输赢之后还有下一场输赢。你仍然在这场循环之中,只要你仍然身处这场循环里,那么赢钱这个行为并不改变任何事情。”
“他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赌鬼而已。”
顾为经手指的指尖刮过麦克风,发出轻轻的沙声。
“邦德依然拥有超脱于金钱游戏本身的使命感,他有他的人生意义,他是英国政府费重金而打造出来的超级特工,他是为了军情六处的利益坐到了赌桌边,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甚至按照电影里的逻辑,是为了阻止某项巨大的灾难。”
“不管这件事情是不是有好莱坞标准的叙事模板蕴含在其中。”
“不管是复仇还是别的什么。”
“正是这样超脱出金钱游戏本身的东西,赋予了他们的行为和一般赌徒的差别,而不是他们是输还是赢,到底赢了多少钱。”
“你认为自己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强迫性循环么?”
树懒先生询问着顾为经。
与此同时。
伊莲娜小姐也在审视着自己,话题似乎进入到了心理学的层面。
笼罩在两个人之间的那层冰面破开,被真实的恐惧,真实的忧郁,真实的迷茫……被这些真实的感情融化,化作冰寒刺骨的水,慢慢的浸润到了骨髓深处。
【——坐上赌桌,拿起桌子上的扑克牌的人。不管是输还是赢,都将一视同仁的被金钱所异化。】
这是来自于顾为经的暴论。
奇妙的是,这段话像是一面镜子。
当顾为经在心中询问自己,他和顾林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只因为自己更幸运的时候。
安娜也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卡拉舅舅的脸。
她是那么的瞧不起对方。
可如果把艺术市场当成一场纯粹的金钱游戏。
那么自己……她与卡拉的真正区别到底在哪里,她这位伊莲娜家族真正的继承人,无比高贵的女伯爵阁下,到底高贵到了哪里呢?
是她更优雅,是她更美丽,是她更富有学识?
还是其他?
如果按照顾为经的说法,那么,他们骨子里就没有区别的。只要把这当成了一场金钱游戏来玩,那么剩下的差别就都是外套的差别,是穿廉价西装还是萨维尔街的手工定制礼服的区别。
而这些区别,从来都无法去定义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之间的不同。
她和卡拉舅舅之间,最大的区别仅仅在于,对方在摩纳哥的皇家赌场里一直都在输,而自己却在另外一场关于《油画》的牌局里,一直在赢。
卡拉舅舅的筹码是真实的货币。
伊莲娜小姐的筹码是什么?
大概是顾为经。
他是她所选中的人,她把《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辞去了,成为了顾为经的个人经纪人。
她希望他们就这么赢下去,一直赢,一直赢,直到有一天,也许能够杀穿整个赌桌,把桌子上的其他对手,通通赶下台,直到赢下整个《油画》杂志社的董事会。
那么。
既然如此。
除了安娜玩的更大,牌技更好。
她和卡拉舅舅之间,最大的差异到底在哪里?
顾为经说,玩的大还是玩的小,牌技好还是牌技坏,手里拿着的是福尔豪斯还是皇家同顺,和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根本没有太多的关系。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的心灵,取决于你的欲望。
那么。
既然如此。
伊莲娜小姐生命里的那两个都叫做卡拉的人,卡拉·冯·伊莲娜小姐和卡拉舅舅,她到底更像他们两个人之中的哪一个。
在牧场客厅的激情互喷里,萨拉老太太狂怼安娜,说安娜每次对着卡拉的日记本,对着k.女士的故事感动的哭哭涕涕时候,她是不是代入错人了。
她到底代入的是哪个伊莲娜啊?
她到底代入的是哪个卡拉呢?
这真是一个时常该问问自己的问题。
……
“强迫性循环,或者说路径依赖,都可以。”顾为经说道:“我不是巴尔扎克,我是0.00001%,《救世主》的故事在我的身上,几乎原封不动的讲了一遍。这就好比,我不是把裤子都输掉的人。我是人生第一把游戏,找了个老虎机,随便塞了一枚硬币,拉下拉杆,然后就中了1000万美元大乐透的人。”
“有人说,赌博可怕的从来不是输,而是赢。”
“输了可能还好,一把输了人家可能骂上两句,就不玩了,但赢的刺激是输的一百倍,你会永远记住这样的感觉。”
“我就记住了这样的感觉,记住了这样的享受,记住了吃到大陷饼的感受。”
“我嘴上说自己不在乎,但我的心里,我可能比谁记得都清楚。”
“我会觉得这就是唯一的意义,用很低的钱,买到了一张画,然后翻倍翻倍再翻倍,赚了大钱——”
顾为经说道:“我会下意识的认为这是世界之上唯一正确的事情。所有违背这个原则的人,全都是蠢蛋,全都是大傻冒。”
“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是大脑的条件反射。”
“巴普洛夫的狗。”
“只要一个铃铛被敲响,下意识的就会忍不住的流口水。”
“我的学校有两种老师,一种看上去很严厉,另外一种他永远会夸奖你,哦,很好啊,不错,挺好啊,真棒……你更喜欢哪种老师呢?我其实知道,有些人他们嘴上说的是一码事,脑海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我刚刚嘴上告诉你,哦,那个因为5欧元,错过了一幅优秀作品的收藏家挺有趣的。”
“我脑海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我虽然完全不认识他,但我内心里其实一直觉得,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冒,又土气,又油腻,又抠门……”
杨德康双眼无神的瞪大。
小肚腩乱晃。
整个人左摇右摆。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呢!
顾为经的嘴里每说出一个词,老杨就像是又被笼子里的鹦鹉咬了一大口,或者被小皮鞭狂抽似的,差点嗷的一声叫出了声。
他杨老师招谁惹谁了。
他杨老师抠门,吃你家大米了!
他杨老师好端端的听一期播客节目,吃着火锅,唱着歌,摆着造型,斗着鹦鹉,莫名其妙的身上就被人插满了刀。
顾老弟在外面,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诋毁mr.杨威武霸道的光辉形象哒!
“我其实是在想着去奚落他。我想嘲讽他,哦,错过了一个发财的机会。真是愚蠢啊,错过了一个低价捡漏的机会。被我这么一评论,那幅画的真实价格一定会翻着倍往上涨。可能能涨个一百倍呢!”
“他心里一定会觉得后悔吧。他可是一个连五欧元都要抠一下的人。如果这个故事流传的久了,那么他所错过的那幅画的价格,搞不好原本能让他换一辆新的保时捷呢!”
憋说了。
憋说了。
求求你,憋说了!
杨德康觉得,自己的脸上有无形的泪水要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树懒先生。”
顾为经说道:“您是一个我很尊重的人。”
“我讲述这个故事,其实骨子里是想要通过您的附和来获得满足感,是想通过评述对方抠门,评述对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行径,来论证自己的正确性。”
“而这种正确性只源于一点,不是么?”
年轻人问道。
“发财是唯一正确的事情,这这场金钱游戏里赢下去,是唯一正确的事情。”树懒先生语气沉沉地说道:“基于这一点,你上述的一切才是成立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个形容,才是成立的。”
异化别人。
异化自己。
也异化艺术作品。
只有把艺术作品高度的金钱化,高度的功利化,顾为经刚刚所做出的所有论述,才能真正的成立。
赌场上赢是唯一的目的。
所有没有赢的人,都是失败者,都是傻冒。
如果发财是艺术的唯一目的。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所有没有发财的人,所有因为五欧元而跟一辆保时捷跑车失之交臂的人,自然都是失败者,都是傻冒。
既使在另外一个时间线里,万一老板娘给顾客买了咖啡钱,那幅画真的被对方买走了。
顾为经不会在画廊里见到那幅画。
顾为经不会在“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里,把这个故事分享给听众们。
没有了顾为经这位“艺术新星”的分享与背书,那幅作品可能也就完全不会值一辆保时捷跑车的价格了。
“我接受了这个答案,所以,我也就不再接受任何其他的答案。”
顾为经反问道。
“这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替代。”
“可是万事万物……终究都会有个价格。”树懒先生顿了顿,然后又说道:“如果你觉得这句话不好听,那我换个说法。”
她说了一句俄语。
“货币是被铸造的自由。”
“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话。”
“也许吧。”顾为经说:“既使货币是被铸造的自由,自由的意义又能够完全等价为货币的意义么?”
“阿莱。这是我的私人助理,一个很爱看书的人。他几乎什么书都看,涉猎的很杂。我曾经从他那想拿过一本书读。我至今记得它的名字。”
“叫做《《真爱的神奇可能,那些想要防范坏小子的姑娘应该知道的事情》——”
顾为经回忆道。
“噗嗤。”
树懒先生明显乐了一下,“你还会看这种书么?”
顾为经叹了口气。
“听说那本书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上蝉联了好多好多周的第一名,全球卖出去了大几百万册。书封里说,那是什么恋爱书里的斯波克医生。只要方法对,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mr.right.”
“那你修炼的如何呢?”树懒先生好奇询问道。
“我大概翻了翻,那其实是一本教别人怎么在单身酒吧约会的书籍,那里面会教你许多许多的小技巧。什么伴侣之间营造性张力的方式是要多凝视彼此的眼睛,什么女生想要吸引异性的时候,可以多多的微笑,它能够促进荷尔蒙的释放水平……反正说的很神。说是能把人打造成詹姆斯邦德一样的单身杀手。”
“我一开始觉得这是一件很神的事情。”
“直到我忽然想到了《007》系列一个很重要的评语,邦德……他从来不懂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