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京市的冬天向来过得缓慢, 这一年梁昭夕却觉得只是一眨眼。她的时间被细细掰成无数份,大多数还是砸进工作室里,尽心尽力推着进度,想要赶在暑假开始前把游戏正式内测, 让玩家和市场去给出真实的答案。
她要给她唯一的投资商赚到钱, 她要拿到实打实的成绩挺直脊背站在孟先生的身边,而不是一个外界不敢宣之于口, 却心里都默认的网红, 她各个社交平台每天无数留言,都把她当恋爱大师崇拜,锲而不舍问她吃定孟先生的秘诀, 很少有人关心她手中全情投入的项目,不太相信她真的能锲而不舍做成,正如不相信她没有秘诀, 她只有被爱的幸运。
梁昭夕连续很多天从早到晚泡在工作室, 经常忘记正常下班, 有时猛然想起来扑向窗口,从无例外地能看到楼下停车坪上缄默等待的黑色幻影, 她最快速度提起包冲下楼,打开车门,看到的一定是孟慎廷亲自坐在后排, 等她回家。
她怎么可能不懊恼, 孟先生日理万机,产业扩张全球的华宸集团掌权人, 难道还没她一个小工作室的老板忙?他总能分出余地,专程留给她,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占用。
答应要陪他, 要黏着贴着,给他最大的甜,实际她能做到的时间那么有限,到头来还是他在无限地纵容她托举她,不言不语替她解决一切她不愿意吭声的麻烦,给她铺平前路,她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管埋头工作,打磨她的作品。
在一起的时光,好像只有上下班的路上和实在短暂的夜晚。
她心里难受,车上几十分钟路程,总挂在他颈上酸懒地撒娇,说再给她两个月,等游戏内测,她一定把所有欠他的都加倍补偿,她还不知道害臊,仗着挡板隔音,靠在他耳边小小声提要求,允许他先收一点利息。
她抓着他手往自己衣摆里放,孟慎廷并不买账,捏着她脸毫不留情。
把她捏酸了,他才合拢着紧抱住她,给她捏疲倦的腰肢,反复吻着她额角说:“昭昭不是答应我一辈子吗,我等得起,你让我收这种利息,还不如趁早点头给工作室迁址。”
他很难忍受她起早贪黑泡在那栋鱼龙混杂的写字楼里,早就给她选定了更好的地方。
她非不肯,说什么要把这一年的租金用完不可,绝不浪费,只能蹭着他耍赖,举起手指跟他保证:“等内测成功,时间也差的不多了,作为庆祝,到时候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孟慎廷低眸深深睨她:“把你锁在家里不准出门,没日没夜跟我守在一起,也听话吗。”
她贪恋汲取着他身上温度,认真地轻声“嗯”:“我求之不得。”
春寒料峭时,游戏内测的准备工作正式进入收尾,十六年前的特大爆炸案也全面结束了调查阶段,确定日期,在四月初正式开庭审理。
这桩案子本身情节严重,何况中间紧密牵涉到举足轻重的孟慎廷和陈松明,京沪两大金字塔顶的庞大资本集团针锋相对,最后以陈家彻底垮台,家破人亡为下场,必定吸引公众眼球。
开庭当天,各路媒体闻风而动,齐刷刷守在法院外。
有些大胆的撰稿人要抢占头条,在结果出来前先写稿子,不吝使用激情字眼儿,在新闻大标题上明晃晃写着“孟先生为女友掀翻旧案,击垮陈家,一路赴汤蹈火只为旧爱重燃。”
梁昭夕正坐在旁听席上等待开庭,看到这条推送,半点也笑不出来。
孟慎廷何止赴汤蹈火,每次想起除夕船上的经历,她都后怕得浑身冰冷,必须摸到他,攥住他,十指相扣,最好能缠上他,爬到他腿上实打实的紧紧拥住,才算平息。
可现在严肃场合,周围人又很多,无数眼睛盯着,她只能把手机握得发烫。
男人筋骨分明的左手忽然从身旁伸过来,耐心仔细地掰开她五指,抽出她手机关掉页面,把她手包进掌心,彼此指缝互相摩挲穿插,严密地贴合紧扣。
孟慎廷攥着她手拉过,抵在膝盖上,侧头靠近她,鼻息扑洒:“别看,别紧张,今天是迟到的结局,我想你亲眼见证,抱歉宝宝,我没能更早实现,让它晚了十六年。”
梁昭夕摇头,眼角发酸:“再说一句道歉,我今天都不理你,你把命都要扔进去了,还想怎么样,惹我难过是不是,新闻总是乱写,什么旧爱重燃,我不是旧爱,我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结束过。”
他挪不开目光,钉在她表情生动的脸上,很短地沉笑一声:“那我现在打个电话,让他平台关停,昭昭心情会好吗。”
梁昭夕哽住,嗔怒看他。
他绝对是存心的,好像她是什么祸国妖妃,他就是无条件满足她的天大昏君,她想装作生气,还是没忍住弯了唇,指腹磨蹭他手背,慢慢拖长音:“关停就不必了,能让你笑一次,算他有价值。”
她看着前方的审判席,明白案件清晰,不会有意外发生,但还是忍不住心里火烧火燎,倒不是为了爸爸的安全,她更挂心的是之后孟停跟爸爸正式见面,她对这种场合实在缺少经验,生怕爸爸说出什么刺伤孟停的话来。
公开审理顺利进行,关押了几个月的陈松明在被告席上,当初在船上受的几处伤让他已经半残,如今狼狈颓废得不成人样。
梁秉言精神状态很好,但在还原当年的案件过程时,他想到无辜的妻女,还是懊悔地流了满脸眼泪。
法院当庭宣判陈松明死刑,梁昭夕捏着孟慎廷的指节隐隐颤抖,被他用力裹住,落锤声中,他盯着她沉沉问:“如果梁先生不接受我,昭昭把我怎么办。”
梁昭夕眼神灼人:“先不说发生率是零,哪怕真发生又怎么样,你就算站在全世界对立面上,我也只要你。”
孟慎廷瞳中深藏着震动,他站起身,揽过她腰,垂首跟她额头相碰:“怎么这么傻,我不会让你做选择,你没有选项,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梁秉言当场重获自由,办完手续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接待大厅里,梁昭夕坐立难安地等到爸爸出来,她拽着孟慎廷的手赶忙迎上去,时隔好几个月真的面对面了,她一时又语塞,眼圈通红,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秉言千言万语堵在嘴里,闷得到处都疼,数来数去,还是心最疼,他别开头抹泪,不想女儿看到他这幅样子,他半是掩饰半是忧心,更有感激和好奇,最终把视线定在用力握着女儿手的高大男人身上。
孟慎廷的名字他听过太多,曾经没恢复记忆的时候,也在新闻里看过无数次,从没想过这样处在云端的人会与自己家深重纠葛。
他皱着眉去观察孟慎廷的脸,有些发怵,又不能给女儿丢了面子,把瘸腿尽力站直,挺起脊背说:“被限制行动的这段时间,我从警方口中知道了你做过的事,我感激你,不止是因为你为她拼命,更因为,当初我忽略她的那几年里,是你在默默照顾她,供养她,我很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对不起让你们都无辜受累,”梁秉言长叹,攥着拐杖硬起语气,“但我必须要说,你既然跟昭昭在一起分不开,就绝对不能再涉险,不能让她忧心,你更不能惹她哭,不能欺负她。”
梁昭夕急着想要说话,孟慎廷反手箍住她。
“我不可能欺负她,”他斩钉截铁回答,“不可能的叔叔。”
梁秉言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不知怎么喉头一酸,梁昭夕睫毛湿了,把孟慎廷的手臂蛮力抱住,笑着说:“爸爸,你放心,全世界最不会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说完半晌,梁昭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直到离开现场,去给梁秉言准备的可以种花种菜的小别墅路上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梁秉言乘另一辆车不在旁边,她就无所顾忌,一把抓住孟慎廷手腕,阻止她抚摸他头发,叫他全名义正言辞问:“孟慎廷你什么意思,我爸说不能涉险,不能让我忧心,不能惹我哭,你一概不答应,只说不欺负我?!”
孟慎廷四平八稳地应了声:“一辈子很长,如果你再有危险,刀山火海我也去,我偶尔让你忧心,或许才能保持你一直紧张我,爱我,心长在我身上,至于惹你哭,我当然不会,但无法排除特殊时候。”
他把她搂到腿上,抚着脸亲她鼻尖,看似波澜不惊地说着荤话:“宝宝爽得厉害也会流泪。”
梁昭夕顿时满脸充血,忍无可忍扑上去咬住他嘴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一个月后《恋无禁忌》正式开始大范围内测,不止邀请了众多圈里测评人网红博主,也找了大量一直在网上鄙夷看不上梁昭夕能力的网友,再无差别随机选中报名人,首次开放了五十万注册登陆名额。
内测上午十点正式开始,早上八点,梁昭夕被一圈人围着,郑重坐在电脑前,给游戏登陆页面加上最后一句话。
——“献给孤独的礼物。”
她关上屏幕,站起身,转过头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从最初的设想到今天,她好像走了千山万水。
整个工作室都罩在密不透风的紧迫里,到十点时,所有人的精神绷到顶点,梁昭夕为了能喘过气,走到落地窗外望着华宸办公大楼的方向,尽可能地暂时不听不看,等待第一波反馈。
她冷静了将近一个小时,到十一点走出休息室,看到外面的大家正在拍桌子狂欢,宋清麦第一个冲上来热烈抱住她,兴奋得语无伦次:“热搜第一,话题榜第一,我百分百确定没有花钱走捷径,我没有,孟董也不会的,我们都确信——”
宋清麦搂着她要跳起来:“确信一定会行,我们已经收到大量反馈,网上讨论度爆了,到处都是我们的画面截图,你去看看,随便一刷就好!”
梁昭夕有些恍惚,低头找手机,手指难免发抖。
尽管她信心充沛,但到了变成现实的这一刻,仍旧无法平静。
她刷了几条短视频,大半都是熟悉的片段截取,中间有一个向来敢说实话的毒舌游戏博主,上来第一句就是,如果要骂这匹黑马,那就只能骂钱太多烧的,烧得同行都没法做了,怎么能把画面搞这么绝,动态做这么真,四个男主精细度堪比真人,开篇剧情精彩人设突出,互动丰富战斗系统燃爽,最重要的是,游戏内物价低,顶级卡池抽一次只相当于竞品的一半花费,哪一样不是天价巨款堆出来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投资商太顶。
她的确刷到骂声,基本都是其他同类恋爱手游的玩家,骂梁昭夕不讲道德搅乱市场,这样一来竞品都要直接关门倒闭。
她各平台的私信留言已经爆炸,滚动两屏都是亢奋的语气词,一排排对话框真挚叫她梁总,请她务必不要只沉迷跟孟先生恋爱,把游戏做大做好,抓紧时间全面上线公测,保持行业天花板终年长青,到她们七老八十垂垂老去也不许关停,毕竟男主永远年轻,大家无论外貌年龄如何,将永远被爱。
梁昭夕手背蹭了下眼尾。
很难不沉迷恋爱。
她单了二十多年,一开局就天雷地火,这几个月投身工作看起来冷静清醒,实际每时每刻都在对抗她想要见他的本能。
别人的游戏里有四个男主,可她有第五个。
也不是……
她眯眼笑。
她只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唯一一个。
梁昭夕下楼回办公室,记得她桌上电脑还开着,游戏界面是打开的,她想再看看她最隐秘独享的孟停,然而刚一推开未锁的门,就被里面一道炙热强悍的颀长身影压迫过来,他无比利落地关上门拧锁,把她按到门板上,俯身不言不语狠重地吻下来。
熟悉的气息把她遮蔽,她发颤的眼睫随之闭起,满心被得偿所愿的惊喜灌满,绕住他后颈张开口,软着腰唇舌纠缠。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居然来了。
他就在这里。
梁昭夕踮脚深深回应,也是这个时候,她电脑的音响里发出一道低冷磁沉的嗓音:“宝宝,离开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不想我吗,不碰碰我吗。”
吻陡然停了,梁昭夕整个人石化,完全呆住,本就染红的脸迅速涨成番茄,终于想起她是回来做什么的。
她电脑上还藏着电子孟停在等她临幸,平常没人会随意进她这里,她也就没做防备。
而他来找她,进了门估计电子孟停就用跟他几乎如出一辙的声线开口了,他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发现。
简直是她的大型抓包现场。
梁昭夕当着孟慎廷本人的面支支吾吾:“那个,当时有特殊原因,就是分开的那些天我一冲动,其实我可以解释!”
“解释?”孟慎廷捏着她双手压上头顶,固定在门上,倾身垂眸逼近她,“要解释你制造出了一个虚拟的我,还是解释你背着我拥有另一个孟停,这段时间我天天等你,为你的事业让路,你呢,你藏在办公室里,百忙之中偷偷跟他恋爱,或者你要对我解释——”
他嗓音微微哑下去:“你想我,你一直在想我。”
梁昭夕起初被他审问得心直慌,真有种出轨被逮到的心虚感,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她酸楚得眼睛一闭,被涌上的热烫灼烧。
她咽了咽,点头承认:“是,跟你分开的第一天就想你,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排解、掩饰、自我说服,不在你身边的时间,我无时无刻想你。”
孟慎廷把她拦腰拥住,手掌压着她脊背,把她往身体里嵌,在她耳旁低声放慢语速:“宝宝,不碰我吗,不过来亲眼看看,我有多需要你吗,不想看我脱了这身衣服,是怎么为你走火入魔的吗。”
梁昭夕耳边细细的神经要被他一字一句扯断了,这些都是电子孟停口中由她设定的台词,他肯定是听到了,才会面对面说给她听。
有些话放在游戏里还算合适,毕竟心里明白不是真的,可现在他亲口复述,她只有面红耳赤地倒在他肩上,攥着他衣服宣布败阵。
孟慎廷啄吻她耳垂:“想听我说这些话?怎么不告诉我?不用他代劳,我能满足你,把你写的台词库给我,我说给你听。”
梁昭夕不行了,咬他颈边一口,在最顶不住的时候,决定反客为主:“还说我,你不也一样吗,你眼镜里还藏着个全息昭昭,是不是也白天黑夜陪着你,说过很多你爱听的话。”
孟慎廷闷闷笑了声:“太假了,没温度,我很难受骗,我只要真的。”
梁昭夕唇角翘起来,懒洋洋趴在他胸口,一本正经说:“应该把电子孟停和全息昭昭放进同一个系统里才对,让他跟她见面,我就不会心疼了,再送他们去结婚——”
她只是信口提起,不知道“结婚”两个字准确地刺进孟慎廷心上。
他垂着眼睑,唇动了动再敛成线,没有说话,搁在一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震动,起初他没理,但一次一次反复来电,没办法再忽略。
梁昭夕抬头亲他下颌,轻轻推开他:“快接,你不接还敢锲而不舍联系你的,肯定是急事,别耽误了。”
孟慎廷揉了把她头发,拾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是钧叔的电话,有所预感,拧了下眉。
接起后,崔良钧端正沉肃地压低音量:“少东家,老爷子病危,情况很不好,医生刚来祖宅会诊过,应该撑不过几天了,恐怕需要您亲自过来看看。”
从那次孟寒山擅自约见梁昭夕,诱骗她离开不成,恼羞成怒弄伤她开始,这位从前纵横商场的老爷子就被他一手塑造起来的冷血继承人半软禁地送进孟家祖宅,医护成群围着,好吃好喝供着,但没有任何自由,失去对外界一切的消息和控制力,单纯等死。
对于习惯了操纵家族一辈子的孟寒山来说,等同于每日每夜凌迟。
孟慎廷定期会收到关于老爷子的健康报告,也知道孟寒山几次发疯,崩溃地吼叫着要见他,让他给一个痛快,他从未登过门,上个月起,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出气多进气少,他清楚他大限将近。
午后,黑色幻影平稳穿过初初绿起的林荫道,开进孟家祖宅高耸的金属大门。
梁昭夕望着窗外情景,想起她当初来这里求助,还背着孟骁未婚妻的身份,下着雨被他从车窗递出伞,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如果那时她选择相信车里素未谋面的男人,听他的乖乖回家,再也不涉足他的身边,他会忍得住,只是远远观望她吗。
她没有问出口,默默抿住唇。
孟慎廷却在这时候揽过她的头,手把她眼帘遮住,从背后用唇覆盖她颈上清瘦的骨节。
仿佛能洞察她心里所有沟壑,他直接沉声答她:“我忍不住,就算你真走了,我也已经破戒,我会去找你,把你拽进我的世界。”
车转过几次弯,没有直奔孟寒山的住处,而是先开到孟慎廷在祖宅里独居的那套院落梧庭,他要把跟着来的小姑娘妥帖安顿好,不想她陪他去见那个将死之人。
梁昭夕下车时,手机响了几次,她翻开信息,是工作室发来的求助,内测发现一点小问题,需要在线处理,她没带笔记本,倒是可以通过别的电脑远程操作。
孟慎廷把她带进楼上书房,按着她肩坐下,躬身替她开电脑,随后自然而然去给她煮咖啡,梁昭夕看着他冷峻又温情的侧影,心头被厚重的甜意缠紧,努力静下心忙工作。
问题几分钟就解决,梁昭夕关掉远程控制,鼠标一滑,不经意点开桌面上一个以数字命名的文件夹。
她本想立刻退出,但随之出现的满屏视频文件不自觉勾住她目光。
她粗略滚动了几下,竟然没有到底。
视频时间有长有短,最少的也要半个小时,而且整整齐齐,都是以日期命名,最早的甚至在十几年之前。
梁昭夕莫名觉得呼吸艰涩,她犹豫几秒,手从鼠标上收回,又重新放上去,忍不住好奇和难言的忐忑,点了离光标最近的一个,想好了只要是公事,她马上就关。
音响没开,画面开始无声播放,不像手持的摄像机,倒像是监控,在高处俯拍下来,镜头正对着一面镜子。
……镜子?
是卧室里的一面落地镜,周围家具摆设有些熟悉,从镜中反射着对面的床。
床上和镜子前都没人,整洁到冰冷,整个影像仿佛静止卡顿,梁昭夕却像被扼住咽喉,漫上不能言喻的强烈窒息,瞳孔紧紧收缩。
她认出来了……
这是她去美国找孟慎廷的时候,他带她住过的地方。
同一间房,日期清清楚楚,是他曾经被孟寒山逼去美国,独自面对生死一线的那段日子。
很快屏幕一闪,二十岁出头的孟慎廷走进画面,梁昭夕死死握住椅子扶手,紧盯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衣服凌乱,半身是血,几步就已经撑不住,跌靠在床尾,仰头痛苦喘息,伤痕累累的手在隐秘处摸索,攥住了什么东西,用力捏在掌中,犹如当成救命的药。
监控拍不清楚,但梁昭夕看到了,只露出那么小的一个边角,她却偏偏知道是什么。
是一根小女生用过的发绳。
上面有塑料的彩色装饰,质量不好,褪色到斑驳,弹力绳的部分也已然磨旧,脱线,在哪里都一文不值,唯独在年轻的他手中,小心翼翼,奉为珍宝。
那是她丢失的,她记得。
她贫瘠的少女时期饰品珍贵,她有过的每一个都记忆犹新。
是哪一天,哪一个瞬间,他不为人知地远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奔跑说笑,沉默捡起她弄丢的廉价小玩意,视作奄奄一息时的慰藉。
梁昭夕手指不停抖,她梦想着要看更年轻的孟慎廷,可不是这样的,不是遍体鳞伤她又触及不到的!
她不能再看下去,仓促关掉视频,弯下腰轻轻哆嗦着喘,意识到所有这些文件,几千个不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孟家,孟寒山,这许多年来对他严密扭曲的监控。
他日复一日活在这样毫无人性的炼狱中,被当成一台杀伐机器去规训,还要搏出微乎其微的自由,不把她暴露于孟家视线里,去找她,去看她,去赌上自己的安危生命,换钱来养活一无所知的她。
梁昭夕视野忽然一片黑,有只手覆在前面,给她擦掉无意识淌出的泪。
她根本不知道她哭了,低头缩着肩膀埋进他掌心里,回过身,一把抱住他腰身。
孟慎廷把她搂紧,抚着她头压入胸口,细密的亲吻不间断落下来,低沉声音碾入她耳朵:“别哭,别哭昭昭,都过去了,我还活着,我留这些,只是不想忘,没打算让你看到,是我的错,惹你伤心,别难过,别怕,这时候流了再多血,想着国内还有我的小姑娘需要我,她不能没人管,我就撑得下去。”
梁昭夕咬着牙关,把他衣襟润湿,哑声问:“这么多,全部都是吗。”
“是,从我十二岁开始,到我掌权,完全控制孟家。”
“最早的也这样?”
孟慎廷微微一哂:“更血腥一些,别看了。”
梁昭夕心被翻搅得不成样,她抹了把眼睛,又生出非看不可的勇气,把侧边条拉到最底,找到日期最早的一个视频,不听话的直接点开。
她眼睁睁看着十二岁的清瘦少年站在巨大的铁网兽笼里,仿佛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幼豹,周围群狼环伺,透着凶光的无数双兽眼恶狠狠盯着他,随时要扑上去把他扯碎。
进度条安静地往前走,她心跳停止,直到少年的身形倏然间被淹没,她急促喘着,再度关掉。
孟慎廷从身后环住她,固定住她颤动的身体,俯下背把她严丝合缝地收拢:“没事,没事,昭昭听我说话,我在这里,他选中我,逼我杀生见血,逼我把生命当成垃圾,逼我丧失人性,摒弃感情,可也是这一天,视频里的结束之后,我握着一枚刀片在暴雨里走出孟家,进了一个小公园,遇见了属于我的小流浪猫。”
他阖眼:“所以这一天,对我而言是最好,最幸福的一天,不需要流泪。”
梁昭夕侧过身靠进他怀里,高高仰头,水痕从眼角滚下去,她望着他神情:“哥哥,我花了这么久才走到你身边,你不要生我气。”
孟慎廷伸手给她抹掉,捏着她双颊抬起来,亲她嘴唇,低缓笑了声:“生什么气,哥哥只有你。”
梁昭夕钝痛着,鼻音浓重。
他这样成长,这样生存,他想要留住唯一执念的人,又怎么来要求他不能极端,不能囚困,不能时时放在视线里监看监听,谁爱过他,谁又教过他该如何爱人。
她把双手放到他身上,小声说:“孟停,你还想给我戴那枚红宝石吊坠吗,或者手镯,脚链,什么都行,里面安了定位也好,收音器也好,我不在意,我可以戴上。”
孟慎廷少见地怔愣一瞬,嗓音蓦地沉下去:“梁昭夕。”
梁昭夕蹭蹭他:“嗯,是我,我说的,我愿意。”
长久的凝滞,空气都在黏稠,涨满肺腑。
孟慎廷脊背一弯,把她完整抱住,抱得她呼吸艰难,他哑声:“再也不需要了,我已经得到,我确信。”
外面有人谨慎敲门,钧叔隔着门板试探说:“少东家,老爷子醒过来了,您过去吗。”
梁昭夕不舍地抬起身,偏头擦干眼睛,手指戳戳他:“你快去,我在这儿等你,喝喝咖啡看看游戏反馈,不会无聊,你面对他,也不值得再动情绪,你有我了。”
孟寒山还住在他曾经久居的院子里,梁昭夕是知道位置的,离祠堂很近。
她看着孟慎廷下楼,想按答应他的返身回去,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她想着不能太乖听话,推开门,没叫接驳车,径直朝记忆里的路线走过去。
孟寒山的院子里一片死气,养过的花鸟鱼不是死绝,就是送走,空荡荡剩下破败,按孟慎廷的意思,无人特意整理。
老爷子住的房间已然是设备齐全的专业病房,形容枯槁的人躺在床上,空洞睁着浑浊的眼睛。
在看到孟慎廷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时,他瞳孔紧缩,透出回光返照似的震颤,但嘴里已经说不出清晰的字,只是不断地,反复地诅咒。
孟慎廷一步一步走近,停在床边,居高临下低眸看他,慢条斯理问:“咒我去死,咒我短命,咒我万箭穿心,一生孤独,还是别的什么?您说,我照单全收。”
孟寒山满脸僵硬的肌肉扭动,眼神复杂。
孟慎廷缓慢抬起手,眼瞳极深,语气波澜不惊:“你毁掉我,造就我,我偏狂,极端,而她爱上这样的我,我的确万箭穿心过,但我知道,我会被她治好,你无所不用其极地希望我斩断情感,我却以我全部的生命和灵魂挚爱她,很可惜,你已经没有资格见证。”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徐徐落下,遮在孟寒山眼前,面无表情向下一拂:“爷爷,我等你闭眼上路,为你抗幡抬灵,看你比我先下地狱。”
孟慎廷走出院落,不远处的祠堂前,一众孟家叔伯表情挣扎地等在那里,有话想说又不敢贸然上前,不约而同朝年轻的孟家话事人行礼。
孟慎廷抬步过去,穿过一行人走进祠堂,叔伯们连忙跟在身后,迎着牌位前幢幢烛火,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
大伯硬着头皮开口:“慎廷,老爷子也就这几天的时间了,我们本不该干涉你私事,但新闻里你跟梁小姐感情亲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按孟家祖训,老人过世三年内,子孙守孝不能成婚,何况你是家族掌权人。”
孟慎廷缓慢回过头。
大伯脊梁发麻,整个孟家从上到下,哪个不是从骨子里怕他。
大伯稳了稳声音才继续说:“绝对不是我们为难你,我们不敢,没有人敢,慎廷,我知道你离经叛道,不信天命,不敬鬼神,你甚至可以废除祖训家法,随时随地跟梁小姐结婚,但事关你千辛万苦的爱人,你能做到不在乎祖训背后的惩罚吗,你不怕一语成谶吗。”
他叹息:“祖训讲,违逆的孟家子孙,婚姻必不长久,注定分离。”
孟慎廷不再看背后的人,转回目光,直直盯着几层供桌,列祖列宗的牌位,眼底溢出狰狞暴戾的烈意。
他短促地嗤笑,想把这些掀翻,砸碎,付之一炬,一把火烧成灰。
可他们说,他可以毁掉所有,但他会跟爱人不长久,会分离,这是孟家最后给予他的诅咒,他目空一切,却绝不能把他的昭昭作为赌注的筹码。
祠堂外春风仍然很冷,凉意透骨,梁昭夕背靠着门口墙壁,拢紧衣襟,清晰听着里面的话,极力想要捕捉到孟慎廷的呼吸,但一丝也没有。
她不懂,这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吗,老爷子既然还健在,她明天一大早就去跟孟停领证,根本没有问题。
本来就是被工作给耽误了,她很早,很早前就心心念念想着婚事,可总怕不正式,不隆重,盼着等游戏内测,她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就要跟孟停结婚。
他的婚房,聘书,聘礼,婚书,礼服,早被他独自摩挲无数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孟停在犹豫什么。
祠堂里不再有声音,一众孟家叔伯胆战心惊,迫切地退出来。
梁昭夕闪身到一边,没被人发觉。
等人影都离开后,她走回去,刚想进门,就听到钧叔在里面很低声问:“您的求婚准备得很久了,如果眼下对梁小姐提,趁老爷子闭眼前定下,那一切都好了。”
她站在门边,隔着烟火缭绕,望着孟慎廷遗世独立般的挺拔背影。
过半晌,他说:“我怕。”
梁昭夕心重重一抽。
孟慎廷陷在淡白的袅袅檀香中:“我怕不够知足,我怕操之过急,她爱我,已经是我得到的恩赐,我被她惯坏,只能接受她的纵容偏心,我提婚姻,怕看到她挣扎退缩的眼睛,我不比过去,我承受不了了。”
他肩上落了细碎的香灰,烟雾敛住他深邃面容。
他手落入长风衣的口袋,握住里面一只小巧精致的戒指盒,他几乎天天随身携带,可从未拿给她:“我逼她的实在太多了,该给她充足的时间,让她适应与我分割不开的人生,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何况三年。”
梁昭夕无声地停下脚步,咬住嘴唇,定定看他忽明忽暗的轮廓,及时克制住想立刻冲进去的念头。
她往后退开一步,当机立断转身,返回梧庭,就当做她从没出来过,也没听到他说的任何话。
下午回到青檀苑的家里,梁昭夕一切表现都极度正常,只是等孟慎廷处理公事的时候,她谨慎又大胆的翻箱倒柜,找出两个人各自的证件,稳妥地藏进明天要穿的长裙衣兜里。
当晚她看似若无其事,腰却比任何时候都软,双腿密不可分地缠住他。
孟慎廷眼里透出滚烫凶烈的疯欲,她抵不住大叫,他咬着她耳廓嘶哑要求:“昭昭,再叫,叫给我听。”
她顺着太阳穴滑下的泪,分不清是生理性的激荡,或是心底酸胀到失语的宣泄。
深夜迷迷糊糊时,梁昭夕紧贴在孟慎廷颈边,随着他脉搏微微起伏,她喃喃说:“明天去约会好不好,不过我们要分头去,才有恋爱的感觉,上午八点半,我们到约会地点见面,到时候我把位置发给你。”
孟慎廷捏着她下巴轻柔晃晃:“梁小姐想玩花样吗。”
她点头:“玩爱你的花样。”
隔天一早,梁昭夕细致打扮,穿了她事先选好的长裙,化淡妆涂口红,扎起长发,完全按拍证件照的标准收拾自己。
她摸着兜里的证件,跌宕的心根本静不下来,还要故作平静,笑眯眯去坐自己的车,跟孟先生分头走。
在车库她刚转身,手臂就被扣住,孟慎廷拉回她,扭过她脸,手托着吻下去:“梁小姐,今天你没有给我早安吻。”
梁昭夕弯着唇:“但我会给孟先生补偿约会的礼物。”
她把车开到花店,凭感觉挑了色彩绚烂的一束,她想孟先生向来拒人千里,恐怕没有收到过花,他的人生冰冷素白了太多年,她想给他用尽颜料乱写乱画,涂满梁昭夕的姓名。
说好的约会定在八点半,只因为八点半是民政局的上班时间。
梁昭夕把约会地点选到距离民政局最近的河边小公园,其实这种场合跟孟先生很不相配,那有什么关系,她跟他相配就够了。
她提前五分钟抓着花走进公园,这个时间点,附近人影稀少,不会被打搅。
她满心以为逮到了先机,可以等他一次,但她走向说好的那条长椅时,远远已经看到将近两米长的木椅,上下完全被盛放的奥斯汀玫瑰填满。
男人过分优越的身影站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会继续等待多久。
好像长长久久的年月过去,他始终这样缄默地停在时光裂缝里等她,等她抽条长大,等她成熟,等她开窍,等她走出囹圄,认清徘徊的心,等她爱他。
梁昭夕怔愣地止住脚步,鼻尖涌上难以承担的酸意,她辗转的小心思,她不过一捧的小花,她要用约会的理由来粉饰目的的迂回,在这一刻都成为不足挂齿的负累。
她心脏撞击在肋骨上,疼痛和甜涩交织,她不说话,不吭声,也不管孟慎廷有没有发现她,她控制不住身体,笔直地朝他奔跑过去。
她不想让他再等了。
一分钟,一秒钟,都嫌太长。
风搅乱她长发,吹湿她睫毛,她手中的花瓣在颠簸里散落。
没关系。
他要的是她,他只要她。
梁昭夕听到自己无比剧烈的心跳,也听到孟慎廷转身的声响,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恣意跳到他身上,他一把稳稳接住,扣住她单薄的身体,重重碾进胸膛。
梁昭夕呼吸紊乱,浑身血液急促的奔涌,她等不及说:“孟停,我没有什么礼物要送你,我要给的比这简单得多,也要紧得多,我想——”
她忽然控制不住哽咽,抬头专注望着他眼睛:“我想跟你求婚,我想嫁给你,你会开心吗。”
梁昭夕亲眼看着孟慎廷绷紧的眼眶骤然泛红,她一股脑说:“证件我都带来了,民政局就在旁边,现在已经是工作时间,可以领证,我不受胁迫,没有被勉强,我不在乎任何清规戒律,我只是想,无比的想,想跟你一辈子。”
她后面的话不能再说,张开的唇被狠重堵住。
孟慎廷把她放上长椅,她坐在玫瑰中间,他攥着她手弯折双腿,膝盖点地,仰起头注视她,他掌心里嵌着一枚准备太久的戒指,金属圆环已经把他掌纹刻出深深凹痕。
他眸光灼烈,罩着不需要掩饰的热红,低声说:“我筹备了很多种仪式,换过几次地点,想在海边,在岛上,在高空的机舱里,但你说,约我来小公园,我丢失了冷静,只剩匆忙仓促。”
“我怕伤到你,怕吓到你,可我最不该怕的也是这些,”他把她嵌进眼底,“我的昭昭英勇无畏,用最柔软的手带我脱离悬崖炼狱,你给我一句话,我还你我的全部人生。”
他漆黑眼睫间有泪:“我们结婚,梁昭夕,我乞求你,让我对你终身负责。”
梁昭夕破涕为笑,俯身抱紧他。
他的昭昭说,她迫不及待,她心甘情愿,她要戴上戒指,做他长相厮守的新娘。
悬崖也好炼狱也罢,她陪他病入膏肓,陪他沉沦不醒,陪他在干枯岩缝里种出花,在风雪荆棘里一生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