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好嘞!
所谓铨选,就是通过各种途径选拔官员,主流方式自然是科举正途,而科举之外也有其他途径,监生历事期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授官,也是其中之一。铨选的单位自然还是吏部,由文选司主导,考功司考核,都察院监督。
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郭恒,打从先皇一朝起,捐监泛滥,生源质量下降,监生铨选制度也近乎名存实亡,监生仕途受限,则更无法吸引好的生源,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此郭恒当上首辅之后,试图从根本上解决国子监的生源问题,那就是宽进严出,就算是个棒槌,精雕细琢几年,再送到各衙历练一段时间,也总能拔出几个像样的来,这不,陈平安就被拔出来了。
陈平安的表现过于优异,这样的天选楷模,就算换了赵钱孙李平安,也不会被朝廷轻易放过的——优秀毕业生都得不到官做的话,谁还愿意来国子监读书?
赵祭酒为什么笑得这么灿烂,优秀的人才有了光明的前途,才能吸引更多青年俊彦来国子监就读,看着陈平安,他眼前已经浮现出桃李满天下的繁荣景象了。
平安这一天吃饭都不香了,老爹还在虚头巴脑地宽慰他:“你二师祖本来只想放你在内阁历练一段时间,学学公文写作,谁成想你一个不小心,立了这么大的功……诶呀,不予以嘉奖,实在说不过去。”
平安一脸生无可恋:“你们可以给我点钱的。”
陈琰笑道:“给钱算什么?蝇头小利,怎可与仕途相提并论。”
平安反问:“你们不是说,非科举正途入仕,容易受人排挤吗?”
“那说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谁会排挤一个六七品的小官?”陈琰道。
平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这样说来,我不用参加春闱了?”
“春闱还是要参加的。”陈琰道:“谁知道你未来会不会做到三品以上,公务之余还可以备考嘛。”
“……”
平安觉得自己还差一副鞍辔,就能去车马行当骡子了。
……
陈平安可不是一只任人捏圆搓扁的小白兔,更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次日正是“双月大选”,吏部通知他去文选司掣签,平安索性主动弃权——弃权还不行吗?就算是玉帝老儿也没有非让人当官的道理。
谁知道了下午,文选司的小吏欢天喜地地送来文凭、官印、履职手册等一干文书,让他直接去内阁报到即可。
平安这才知道自己选中了中书舍人一职,仍分配到文渊阁的制敕房。
平安这下彻底不干了。
为了公平起见,铨选时相同等级的职位是由候选人随机抽取的,他都没去参与掣签,哪来的职位?
有黑幕,一定有黑幕!
那小吏对他解释:“我们顾大人知道您忙,虽然您本人缺席了,但不妨碍掣签结果——别人抽完剩下的那个不就是您的?绝对公平公正,没有徇私。”
平安:“……”
冬青怕平安骂出声来,忙领着那名小吏往外走,还很有眼色地塞给他一角银子。
小吏眉开眼笑,更加殷勤地折返回来,朝平安作了个揖:“恭喜小陈舍人得此官职,真是厚德所致,可喜可贺呀!”
冬青赶紧拉住小吏往门外拽:“同喜同喜,您这边请……”
“……”
内阁中书舍人,相当于阁老们的秘书。
别小看这份起草诏敕的工作,这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选不上的好差事。
按照规定,优秀者可以获得加衔,享五品六品的待遇,任职满九年且无过者,可以荫一子入监。
且因常年接触军国机要文件,可以提前获知封疆大吏、边镇将领的任免情况,甚至通过微妙的文字表述可以间接影响政策导向,而通政司呈递的奏章,中书舍人可参与直接筛选。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正因如此,每年地方官员给京城要员送上“冰敬炭敬”时,免不了为这些中书舍人准备一份,数额再少,也至少是俸禄的十倍以上,更不要说“润笔银”、“加急银”等不能见光的收入。
平安当然不信,这样抢破头的位置,会因为“剩下”而落到自己的头上。
他鼓起毕生的勇气,决定跟二师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好好掰扯一下这件事。
是您让我去国子监读书吧?国子监学制四年,我用两年半读完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吧?
让我读书,我孜孜不倦;
让我练字,我持之以恒;
让我历事,我兢兢业业。
像我这么好的孩子,难道不值得一个小长假奖励?
郭恒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他说着,从抽匣里取出一份劄子,平安凑上去一看,双目圆睁,居然是他在豫州时写给陛下的奏章。
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他自己看了都有点脸红——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这笔字被二师祖看见,别说小长假了,还不得没白没黑的练他?
幸好是进了内阁啊。
“行草写得很潇洒?”郭恒问。
“嘿嘿,”平安心虚地将奏章拿在手里,阖起来,赔笑道,“您怎么能私存奏章原本呢,这样不好,我帮您送回通政司去昂。”
“回来,”郭恒沉声道,“你现在是领了实职的官员,不再是小孩子了,到了制敕房,好好把心思收回来,再敢这样写字,先治你一个态度不端。”
平安啄米似的点头。
一指桌上的一沓票拟过的劄子,“顺带帮我送到乾清宫去。”
平安道:“好嘞!”
看着平安离开的背影,郭恒舒展一下僵硬的脖子,孩子又拴起来了,心里踏实多了。
……
中书舍人的工作比历事监生复杂多了,先要学着起草诏谕,誊写诏书、敕令。
这些是科举必考科目,无论是博兼堂还是国子监都学过,但理论学习与实际应用难免有些出入,不但要在用词上精准传达,还要做到文辞雅正,不落朝廷威仪。
平安虚心向同僚请教,耐心学了一段时间。
其次就是上传下达,要将通政司递上来的奏疏分门别类,交给相应负责的阁老处理,大事需要合议,那就要安排人手做好会前准备,记录会议内容等。
议好的内容会简明扼要,誊抄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疏中,这个过程叫做拟票。
然后将奏疏和票拟一起送到乾清宫上呈御览,记录皇帝的问题和口谕,再回去传达给阁老们。
皇帝每次见平安像个陀螺似的忙得脚不沾地,都不免关心他几句,再让人端一些茶点上来给他补充体力,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落忍。
平安也不客气,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喇喇地往御榻上坐,在一桌糕点中找自己喜欢的吃。
皇帝还跟吴公公打趣:“这才进内阁多久啊,怎么像受人虐待了似的。”
平安大倒苦水:“臣现在是半工半读,又要干活,功课还不能落下,车马行的驴都没有臣能干。”
这话说得皇帝忍俊不禁,吴公公也掩口赔笑。
孩子被几个大佬牢牢套着,皇帝竟有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
“这样吧,八月份的顺天府乡试,朕让他们把你调到贡院参与考务。”皇帝道。
平安不理解,无非是分发试题、糊名誊录什么的,那有什么意思?
“你那些博兼堂的伴读同窗,都要在今年下场吧?”皇帝不确定地看了吴公公一眼。
吴公公笑着点头:“是,太子先前儿说起过,一个不落,都要下场,陛下特许他们不必回原籍,就在京城考。”
平安激动道:“还有这好事?!”
他可太乐意看小伙伴受苦了!
……
到了七月底,朝廷公布了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名单。
陈琰任乡试主考,虽是四年前就预定了的,但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且并不确定,因此当名单之后,陈琰便闭门谢科,收拾行李了——要先去贡院命题。
平安和几位中书舍人都收到了参与考务的任命,只需提前三日进贡院就可以了。
郭恒趁平安回家收拾东西之前,特意将他叫过去嘱咐了一番。
不论会试还是乡试,都是炙手可热的好差事,乡试录取的举人均称主考为“座师”,自称“门生”,结成终身的政治联盟,日后提出的主张、颁布的政令,都需要支持者才能落地施行,因此当主考可以收获一笔宝贵的人脉资源,且主考官的评语、墨卷会被刊印流传,成为科举考试的风向标,能提升仕林威望。
当然,风险与代价总是同时存在的,若考试中出现作弊、录取结果不公遭到士子抗议,也会因此身败名裂、革职流放,甚至有杀身之祸。
平安本来揣着看热闹的心思,想去贡院里玩几天的,被二师祖一番话吓得连玩心都没有了,他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努力,帮老爹站好这班岗!
郭恒欣慰地点点头,放他离开。
平安进入贡院三日,连陈琰的面都没见着,每天只是认认真真地准备考场内的考试用具、纸张、名册、印信等,还要誊写考场规则,张贴于贡院之外。
到了八月初九,三声炮响后,三千名聚集在龙门之外的生员开始接受点名搜捡。
平安在龙门口核对生员信息,神情肃穆,举止端正,直到看着生员们人手一个拉杆考箱,呼啦啦地拖着往贡院走的时候,还是绷不住了。
这东西终究还是流行起来了……
又看到博兼堂的小伙伴们,拖着沉重的考箱,顶着一对惺忪睡眼,即将迎来九天六夜的身心折磨,早把自己的誓言抛去脑后,用目光尽情嘲笑了他们一番,直把他们气得咬牙切齿,才笑嘻嘻地将考牌发还给他们,还故作老成地掐着嗓子说:“好好考试,不要辜负师长们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