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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窄袖素锦衫, 织金长裙曳地,裙裳上有大朵大朵的荼蘼花盛开,艳色衬得息棠脸上也多了两分柔和暖意。
    腰间环佩垂落, 叮铃作响, 很是清脆。人族的裙裳实在有些繁琐,息棠抬手, 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一身, 心下不由想道。
    不过终究也没有换下来。
    待她从帷帐后走出时,景濯的目光随之投来, 眼底顿时闪过不能掩饰的惊艳。
    “很好看。”他默了默,才想起对息棠开口,话说得很是真心。
    是么?
    对于这等夸赞, 息棠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对于上神而言,好不好看早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就不可能对这话有太多反应。
    景濯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伸手展开赤红斗篷,披在了息棠肩上,又近前半步, 为她系上飘带。
    息棠仰脸, 看见了他垂眸时意外认真的神情,心中忽然冒出点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像是湖面上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气泡, 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这是什么心情?
    景濯难以觉出她心中所想,站直身道:“好了。既是冬日,还是要应景些才好。”
    息棠的脸陷在斗篷领口蓬松的雪白绒毛中,眨了眨眼, 没说话。
    见此,景濯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在察觉了自己的动作故作无事地收回。将手背在身后,同样披着厚重白狐裘的他开口道:“走吧。”
    他寻常多着玄裳,如今穿月白,倒是少了两分持重,多了几分从前还是神族的意气。
    与息棠站在一处,他们看起来同冬夜出游的寻常青年男女并无分别。
    走出景濯在天宁城中暂居的小院,息棠抬头,第一眼便注意到前方缀满琉璃灯盏的七重高塔。
    夜风吹过,灯盏摇晃,传来清脆声响。
    息棠的视线越过高塔,只见前方明灯错落,宝马雕车充街塞陌,来往行人衣饰光鲜,昂首谈笑,尽显盛世景象。
    “此处是常乐坊,往东,便能走到天街。”景濯开口说明道,他在天宁城待了两月,对这里也算有所了解。
    天街是直通大渊皇宫的通衢,逢夜游宴,也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巡游、傩舞、踏歌等仪式都在此处。
    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跟着他向前,并未提出什么异议。目光扫过周围,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息棠甚少踏足人族王朝,从前也就没有机会见识这等热闹的场面。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前方摊位的糖画上多停留了两息,景濯很是知趣地掏出钱袋,主动开口,要了两支糖画。
    糖稀画出的棣棠花有些粗拙,息棠举起来对着灯烛看了看,果断咬了口。
    要说味道如何好,实在是算不上的。
    凡俗世间的饴糖又怎么能与九天上的瑶果琼浆相提并论,不过的确是很甜。
    见她感兴趣,景濯又买了些夜游宴上特有的丝笼、玉梁糕之类的点心,与她分了吃。
    他对这些市井吃食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若是与她一起,也不妨一尝。
    一念可颠倒山海的神魔穿行在夜游宴的人潮中,看上去与身旁交错走过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什么分别,如同水滴汇入大海,难以寻得踪迹。
    不远处鸣鼓聒天,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街市上有百戏陈设,既见吞刀履火,又有绳戏、寻橦之技,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不远处,乐声从楼阙上传来,唱弹弦索,女子歌声宛转,像是乘着河水飘向夜空。沿岸缀满灯火,映在水中,像是星汉尽坠人间。
    正对长桥的河面坐落石台,石台上架起灯轮,由各色灯盏满缀而成,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注一)……天宁城中时兴的花灯式样,大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便是虹桥。
    虹桥射灯也是夜游宴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只要能举箭射中悬挂灯盏的环扣,这盏灯便归出箭的人所有。
    不过越是繁复精巧的灯,挂得便越高,环扣也越小。最上方那盏连枝攒星阁,环扣更是小得只有箭尖大小。
    长桥上,封长殷弯弓搭箭,正与同行几名少年比试,谁能更早夺下这石台上的灯。
    他们都出身世族,当然不会缺买一盏灯的银钱,但买来的灯,又怎么比得上自己赢来的。
    封少殷对自己的射术如何也还是有几分数的,没打算挑战不可能,只对准下方环扣足够显眼的灯。
    但就算如此,还是三发三不中,引来倚在长桥阑干上的桑枝一阵笑声,眉间花钿灼灼,她神情生动。
    人潮涌动,有如巨鳌的花车被牛马拉动,缓缓行经长桥。车辇上以簇簇鲜花为饰,在冬夜中显出蓬勃春意,乐师鼓瑟吹笙,衣着锦绣的舞姬翩然而动,巡游过城中。
    也因为近百乘花车经过,桑枝视线被遮挡,在她不及看清的一瞬,封少殷手中弓弦振响,长箭疾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偏移了目标。
    他脸上不由现出丧气之色,但谁也没想到,射偏的箭落下,正好射中下方那盏灯的环扣。
    原本以为又要落空的封少殷瞪大眼,脸上立时浮起得意,扬声向身旁尚无所获的少年炫耀了两句,就急不可耐地去取自己的战利品了。
    兴高采烈地取下自己射中的第一盏灯,封少殷转头,灯影阑珊间,竟然正好看到求月带着白隼向这里来。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求月姑娘——”没考虑太多,他开口唤道。
    求月闻声看了过来,认出了正欢快地向自己挥手的封少殷,走上前,向他回以一礼。
    刚要说些什么,白隼便张开了翅膀,好在求月反应及时,抬手就将它抓了回来,引得白隼发出两声不满嘶叫。
    叫得真难听啊,封少殷心下道,还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了白隼的利爪。
    看求月空着手,又看看自己手中这盏灯,他抬起手来:“求月姑娘是第一次来夜游宴吧,不如带着这盏灯?”
    于是桑枝越过花车,正好看到了从封少殷手中接过莲花灯的柔弱少女,她脚步一顿,神情有说不出的怔然。
    她以为,他在夜游宴射中的第一盏灯,理应是自己的。
    “看起来,局面还挺复杂的。”景濯站在长桥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道。
    息棠站在他旁边,对这话不置可否。这等少年幽微情思,她实在体会不能。
    花车从身侧行过,她收回目光,跟着花车的方向向前。景濯陪在她身边,将最后一块玉梁糕吃了干净,顺着人潮向前。
    行至天街,只见来往的人大多戴着粗拙鬼面,色彩艳丽,有狰狞之貌,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过大渊人族的傩面本就是仿鬼神威严之貌,并不追求好看。
    景濯停在摊位前,手中拿起凶恶的赤红面具,向息棠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悬挂的傩面多以樟木斧凿粗雕而成,线条粗犷,显出剽悍之气。
    她随手指了个青面獠牙的傩面,景濯从摊主手中接过,为她戴上,自己也将赤色鬼面覆在脸上,融入了人群中。
    错落楼阙前,众多戴着傩面的祭者着赤衣现身。傩自古有驱鬼逐疫之意,傩舞又被称作鬼戏,西荒人族于岁末跳起傩舞,是为逐疫酬神,祈求安庆。
    乐工擂动大鼓,鼓声浑然雄壮,声震八方。挂在腰间的铜铃轻响,起舞祭者随高低起伏的鼓点而动,手持刀斧,呼号跳跃,动作矫健凶猛,随乐声不断变阵。
    灯火下,他们脸上的傩面更显狰狞可怖,莫名又有肃穆意味。
    在这样雄壮的鼓乐中,原本嘈杂的人声不由低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鼓点落下,肃穆威严的气氛才就此散去,只听到一重高过一重的喝彩。
    随着红衣祭者先后退去,衣着锦绣的青年男女相携而出,灿烂灯火中,他们面上含笑,拂袖低头,旋身踏歌。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二),自上古传袭至今,到如今在大渊帝都夜游宴上形成踏歌之俗。
    踏地为节,吹笙和弦,踏歌的动作往往简单有力,于是越来越多戴着傩面的行人加入其中,联袂踏歌为戏。
    歌从载民唱至玄鸟,景濯拉着息棠的手,也混入了踏歌的人群中。
    傩面掩住了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息棠在茫然中随着景濯的动作旋身。脚下踏过,与踏歌的曲调相和,她裙袂扬起,像是在灯火中开出了一朵花。
    身形交错,通衢上充斥着踏歌声,燎炬照地,无数人族戴着狰狞傩面,相对而舞,以贺佳时。
    在这里,息棠是不是上神,有着何等身份,似乎都不怎么要紧了。
    顿足拂袖,她与景濯侧身相对,傩面下,现出些微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直到八阕歌都唱尽,天街上悠远的琴瑟声才为之一止。
    踏歌的人停下动作,相顾而笑,这才逐渐四散,不过却没有立时打道回府的意思。
    “亥时将至,天宁城中会放千余架烟火,以庆夜游宴。”景濯解释道。
    他带着息棠向临水的楼台走去,打算找个合适赏烟火的地方,周围无数行人交错,言笑晏晏,无论平日有什么烦忧,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因着周围都是想留下一观烟火的人,桥上桥下都显得异常拥堵,人头攒动,息棠身边忽然失了景濯身影。
    她转头望去,诸多形貌各异的来往行人,或有脸覆傩面,并不见熟悉身影。
    身边有戴着赤色鬼面的青年走过,却并非景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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