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陆宁远来兵营的时候,李椹正收拾着行装,心里颇为郁闷。南下之前,他本来已经想好,陆宁远他是跟定了的,而刘钦于陆宁远有恩,先是在解定方面前力保他,让他免了叛逃的死罪不说,还给他官复原职;而后成业那事,刘钦不惜得罪人,也还了他们一个公道。陆宁远决心同他一道南下,不是一步臭棋。
况且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对刘钦是什么人,他也大致摸了个清楚。
这小太子心性刚强,却能纳人言,看得出来他对陆宁远是全心信任的,只这一点便胜过了千言万言。
更何况关键时刻刘钦是真能能抗得住事,若是换了朝廷上随便一个王爷在此,此时此刻这睢州城恐怕早已为夏人所有了。
依他目下所见,刘钦将来即位,即使未必是圣君,至少也是个明主,早早跟定了他,比日后锦上添花、趋炎附势要强。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朝廷当中,能争大位的,除去刘钦这个太子之外,也就是衡阳王刘缵一人了。陆宁远只与刘钦有旧,与刘缵却没有什么私交,而他与张大龙他们,现在也算与刘钦肝胆相照过。
若是将来做皇帝的是刘缵,他们这些人未必会受重用,反之若是刘钦继承大统,陆宁远不怕不能得志,他与张大龙他们,自然也会跟着一荣俱荣。
想通了这些,便再没什么可犹豫的,听闻刘钦决定南下,他毫不犹豫,当即收拾了行囊,和陆宁远他们一道渡了江。
既然决心奉刘钦为主,这一路上,他便真心为刘钦打算,为他出谋划策,担心他路上有失,建议他换上了士卒的衣服,后面更是为了在翟广面前遮掩,不惜把自己给卖了出去。
可就是这样,刘钦还是出了意外,在乱军之中生生走脱了,一连两个月音讯全无。
陆宁远未及回京复命,就被编入当地平叛军,他也跟着一起,奔波各处搜寻流寇残党,打探刘钦消息。
一开始他还颇为乐观,想刘钦不是草包,这等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籍骸草野,估计过不几天就会现身。
找了半月,还是没有动静,他又想,刘钦大概是知道邹元瀚靠不住,打算自己私下里先回建康,京里不日定有消息传来。
又过半月,他这预言还是没有成真,这才感到人海茫茫,想找一个人何其难也。因他说得总是不对,当着陆宁远、张大龙他们,便再不轻易开口,找着找着,渐渐有点灰心。
等到还差七天就满一个月的时候,一次晚饭,张大龙说起这么久都找不到刘钦的事,趁着附近没有生人,脱口道:“营里都在传,搞不好小太子已经死了,哎,俺看也是八九不离十!不然一个大活人,哪能一点信儿没有?”
他这话大逆不道,说出的却是李椹和许多人的心里话。大家这些天无不心照不宣,只是从没说出口而已,今日被他点破,均有松了口气之感。
只是想归想,这话确实决不能说的,李椹正要让他收声,却转眼瞧见那一刻陆宁远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可怕。
他惊了一惊,要对张大龙说的话便没开口。但很快,陆宁远又恢复了一向的沉静之态,只是道:“不会的,再找找看。”
张大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讪讪地没再多说。李椹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着可怜,这可怜既是为着刘钦,也是为着陆宁远,更是在说他自己。可怜他一身才学,多少年来却是报国无门,好容易瞧见一点曙光,却又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真能坎坷如此么?
三天后他就要动身前往江北,回北军效命;张大龙因武艺出众,被选入五城兵马司,留在京里;陆宁远则吃了护卫不力、弄丢太子的挂落,又一次丢了官职,而且发了癔症,不肯相信刘钦已死,非要去茫茫大海之中捞那根十之八九已经不在了的银针。他劝了半日,劝不住,只能由他去了,关系再好,也是各人做各人的主。
只可惜他们这些生死兄弟,本以为这一次南下,能抱在一起干出一番大事,谁知没过两月,便要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了,再见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他叹着气,正要把一本书放进箱子里面,一抽却没抽动,转头瞧去,上面压了一只手,沿着胳膊往上瞧,是陆宁远站在一边。
李椹没好气道:“不是说要出去找人么,怎么还没出发?改主意了?”又去拿书,却还没抽出来,反而是陆宁远把书拿起来翻了一翻,然后搁在一边。
李椹见他今天反常,干的事像张大龙干出来的,“嘿”了一声道:“别添乱,我这书是要往里装的,你给我放那么远干什么?”
“别收拾了。”陆宁远道:“殿下回来了。”
李椹眼皮也不抬,“哪个殿下?”
陆宁远眼睛弯了弯,虽然不是笑,却也十分接近了,“太子殿下。”
“啊?”李椹放下手头的东西,抬头看他,见陆宁远这幅模样不像开玩笑,才感事关重大,下一刻人已站了起来,“你说太子回来了?”
“嗯。”陆宁远答。
“没缺胳膊缺腿什么的吧?”
陆宁远弯了的眼睛又拉平了,“没有。”
李椹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欣喜若狂,把箱子一推,里面的东西全撒出来,转回身想抱陆宁远,没抱起来,在他身上使劲拍拍,松开了手,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陆宁远看他高兴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要走,李椹问他哪去,他说要去找张大龙,挨个说明此事,让李椹也帮忙联络本来要回北军的兄弟。
李椹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下来,赶在他走之前问:“这么大的喜事,中午一起吃饭么?”
陆宁远想了想答:“不了,改日吧。”
李椹正高兴着,也就不同他计较,挥挥手让他走了。等陆宁远转回身走到门口,却从后面又把他叫住,“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陆宁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迈出门槛,远远地走了。
之后他又找过张大龙,顺便从他那里讨了件合身点的衣服,然后接连通知了被编入各军各部的老部下,已过了午时,怕刘钦从宫里出来后找不见自己,便又回到了周章府上。
在等刘钦回来的功夫,他坐在那里,想自己在京城中的时日未必会短,需要有个住处,第一个想到上辈子自己住的那处府邸,当时是朝廷赏赐,但现在别说是买,便是租也租不下来。想了想身上所余银两,似乎就是普通房屋也租不下,幸好等恢复官身之后,可以睡在兵营里,不至于没有落脚之处。
正思索间,刘钦回来了。陆宁远下意识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待走近之后,瞧见刘钦两眼红着,高高肿起,像是非但哭过,而且哭得十分厉害,陆宁远猛地顿了顿脚,两手下意识摊开了,一时愣在原地。
刘钦从他身旁走过,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神态语气倒是一切如常,让人去地窖里挖点冰块过来,说要敷敷眼睛,却被下人告知,本府没有冰块这种稀罕物,“啧”了一声,挥手让人自去了。
他见陆宁远呆愣愣站在原地,奇怪招呼道:“靖方,傻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回过神来,朝他走过去,没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站在刘钦旁边,低头问他:“殿下今日进宫面圣,一切还好么?”
刘钦爽快答道:“还算顺利。”见陆宁远一直往自己眼睛上看,“哦”了一声,抬手摸摸眼睛道:“哭了两通,没事。”
今日他见刘崇,几串眼泪换得他大哥被严加申饬一番,当着他面,对着刘崇伏地请罪,指天誓地地说自己所指的几件事绝对与他无关。
刘崇自然不愿细究,最后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对刘钦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从没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能把自己吃的亏找回来,让刘缵也湿一湿鞋,便是他这做弟弟的给他备下的见面礼。
况且这一趟他还做成了三件事。第一个是让徐熙被下旨外放出京,不得拖延,不日就要启程,就此断了刘缵一臂;第二个是堵住了马上便要来告状的岑士瑜之口。
刘崇要是先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刚刚回京就闹出乱子,因为“一点口角”就砍断了宰相之子的两根手指,必定以为自己跋扈,这父子重逢之喜,怕就要大打折扣,哪怕事后听见自己解释,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效果。
而自己赶在前面,先说岑鸾无状,把他那句“诛九族”的话一摆,刘崇岂有不雷霆震怒之理?再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砍断了岑鸾两根手指,果然一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骂了老岑一通,说他教子无方,唬得老岑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有不停点头而已,当场便说要带不肖子登门向自己道歉。
刘钦知道,看在他的面子上,刘崇绝不会对岑鸾动真格的,最多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便借坡下驴,没有咄咄逼人,紧咬着不放,反而说自己也有冲动之处,替岑鸾在御前求了求情。这样一来,非但岑士瑜感激他,刘崇也有个台阶下来,一时皆大欢喜,这本账只在刘钦心里记好,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只不过当着刘崇时,他那通哭还算有真有假,等过后去后宫见到母亲,那时下泪,才是当真出自一片真情,毫无半点矫饰。
上一世时,他失陷夏营当中太久,母亲只有他一个独子,伤心过剧,身体便垮了,后来因刘缵翻出旧事大做文章,她便愈发失去圣心,后位险些被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