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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刘钦刚才收尸的时候,早不动声色地把兵器扔到一旁翟广够不到的地方,翟广那把刀又正在他的手里,这会儿自然没什么好怕的,闻言就坐下来,同翟广隔着两三步远,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刘钦猜想,自己刚才的解释翟广未必全信,这会儿他或许也正在猜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也会躲着官兵,怕一会儿他开口问起自己的事,便抢先道:“我听说过一些你的事。你是江北人吧?做什么跑到这边来,和官兵对着干?”
    其实在他心里,翟广只是个不守人臣之分的造反头目而已,无论上辈子还是此时此刻,他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纵然他是因此人之故才流落此地,但这是刘缵和邹元瀚的的算计,不是他翟广的能耐,若非两人共处一室,他其实一个字也懒得同他多说。可是话说回来,对翟广到底为什么铁了心反叛朝廷,他也真有几分好奇。
    翟广此人,上辈子朝廷对他迭加痛剿,数年之间可说是使尽了手段。除去对其用兵之外,还曾设法招抚过,也曾拿财帛官禄分化过其部众,但全都不了了之。
    甚至有一次,朝廷的官军把他逼到海边,他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任谁都觉着这次总算是把他逼上绝路,本以为终于要除掉这经年大患,可谁知他竟然悍然转身跳进海里,那十几个人有样学样,全都跟在他后面,自杀一般地跳了海。
    官兵下海搜捕,只捞到几具尸体,却没有翟广的,地方官料他必无活路,便上报朝廷,说贼酋已经伏诛。朝廷因为此前的教训,没有大肆声张此事,暂且压下,果然不出两月,翟广在邻省现身的消息便飞马报来,手下部众从十来个又变成数千人,简直像是从地里变出来的似的。
    刘钦纵然再是瞧他不起,也明白此中必有缘故,为什么翟广铁了心一定要造他雍廷的反,为什么在乡野之间,他竟能一呼百应?他是怎么想的?刚才那个给自己包扎的流寇,又是怎么想的?
    他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身份,因此注意着措辞,没把心里想的那句“为什么造反”给问出来,尽量换了种不会让他起疑的问法。
    但翟广这两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多少,知道如果是普通人,是决计不会问他这个问题的。既然问了这个,便说明他要么是官家人,要么是也想同自己一道,但看他言行举止,绝不是后者,那么就只能是前者了。
    只是官家的人,竟然也会被官兵追杀,常听人说朝廷当中有许多山头,今天看来确实不假。
    只凭刘钦这一句话,翟广心里已有了底,但他平生磊落,所作所为无不可对人言,今天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既然这人想知道,那说给他听也无妨,于是坦言道:“我是归德府睢州人,听你口音也不像江南的,应该听过我家罢。”
    刘钦岂止是听过,虽然已过数月,但从他口中再听到“睢州”两字,仍不禁晃了晃神。
    他不确定翟广有没有见过自己,但听他现在的语气不像是已经识破自己身份的样子,便试探地问:“我听说睢州还算富庶,不至于生活不下去,你跑到南边来是做什么?”
    “那是从前。”翟广道:“自从夏人来了以后,朝廷月月都要加税,除去平时的正税、杂税之外,还额外加了一道,名叫‘夏饷’。咬着牙交上去,以为这算是完了,谁知道没出俩月,又派人来收,东挪西凑又应付下,没两天就又来人。到后面也没有名头了,什么人都来,来了就要钱要饷要丁,不给就要杀人。夏人影都没见着,家家户户就都已经让他们给刮个干净,要是不跑,留下来也没什么活路,同乡几个弟兄也是这个想法,就随我一道投军了。”
    “投军?”刘钦惊讶问。
    “你见我现在专造朝廷的反,就不相信我曾从过军,是么?倒也正常。”翟广也不介意,“我那时候想,好好的日子过不下去,那是因为夏人,要不是他们打过来,我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生计断绝?就想要把他们赶跑。”
    “谁知道从军之后,上面的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打仗的时候把我们放在最前面,不给盔甲,也不给什么像样的武器,自己也不露头,让我们当夏人的人肉靶子,把夏人吸引过来,趁他们杀我们的时候,再出来捡个现成的蹦蹦枣。我有一个小弟,要是还活着,就和你现在看着差不多大。你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原本叙述得十分平静,但说到这里,声音当中忽然透出十分的恨意。“夏人捉到他,把他挂在马屁股后面,带着他跑,一边跑一边笑,他是生生在地上被拖死的!我要去救他,被弟兄们抱住,冲不过去,只有干嚎的份,眼睁睁看着他扑腾着,扑腾着,后来不动了。我知道官兵就在不远处,但怎么喊,他们就是不来!”
    暗夜之中,他的话就像把磨亮的刀子,猛地一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出疼来。片刻后他自己平静下来,问刘钦,“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刘钦想一想答:“二十三。”
    “啊,和我小弟正是同年。”翟广忍不住向他脸上看去,黑暗之中却什么都没看见。
    刘钦又问:“然后你就从兵营里逃出去了?”
    “逃了。”
    “你恨官兵,所以从此就和他们为敌?”
    他这一问有几分咄咄逼人,翟广换了一个姿势,咬牙忍过一阵疼痛,“不。我们家代代都是乡里本分人,从前官兵来抢粮的时候,我为着能留下些口粮奉养老母,给他们又是磕头、又是下跪,也不曾想过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哪里知道什么是恨?就觉着心里堵得慌罢了。”
    “等那仗打完,把弟弟捡回来,他眼睛鼻子都磨得看不清了,就两只拳头攥着,我把他解下来,埋在地里,就想,我得走了,要是不走,就是这一仗不死,下一仗也要没命。”
    “我一路往南跑,和兄弟几个,还有些愿意跟我走的人一道过了江,流浪了有大半年,找到片没有什么人的荒山,就想着先定居下来。咱们有手有脚,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因为受伤、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他语速很缓,声音也沙哑的厉害,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停下,说到后面已不止是讲给刘钦听了。
    他那时候为了避免和本地乡人为了争夺土地产生什么冲突,特意选了再荒僻不过、没有人要的地方。可谁知道当真应了那句古话,“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没多久就被地方里吏撞见,把他们一一编入名册,让他们一体缴赋税、服徭役。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良民,就像没摘过嚼头的马,鞭子抽在身上,就像天上下雨一样,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什么怨言。可谁知这赋税不是寻常的赋税,徭役也不是一般的徭役,地方官员见他们是没依没靠的外乡客,就把最棘手的赋役摊派给他们。
    原来那时候朝廷刚刚决定定都建康,于是就要营建宫殿,让皇帝嫔妃、皇子公主们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以免堕了大国威严,为此甚至还单独设置了两个新官职,一个在工部,叫做“采木侍郎”,一个在都察院,称作“督木御史”。
    朝廷如此,各地方无不将此作为当前的头等要事,更不必提就算他们自己不上心,朝廷也放他们不过,很快就向各省摊派下任务,有些省要进献高大木材,有些省负责筹措修宫室的款项,若是后者反倒好说,最难的乃是要出木头的几省。
    数千年来,多少朝代兴废,所修宫殿不知凡几,只要有所营建,便要巨木做栋梁。那些树木生长了几千几万年,才有了这般规模,一朝砍倒,送进宫里建成房子,然后不知多久之后,易君变国、世殊时异,就一把大火烧为灰烬,若再长出同样一棵大树,就又要几千几万年后了。时间一长,能让朝廷满意的巨木便越来越不好找,往往都要去到深山老林之中,才能偶然寻得。
    寻到之后,如何运出来又是难题。但凡这棵树能好搬运一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被人砍去,它能留在这里,便是不付出数倍的财力、人力,别想措手。
    可是工部只管着伸手要木头,却不给拨款,只让地方自行筹措。各省被摊下指标,又往各个府县分发,落到翟广他们所在县城,也需要出一根巨木。
    像这样绝户的活计,当然没有人愿意干,只有翟广他们,无权无势,又不是本地人,没法纠集起一乡一族同官府作对,也没钱贿赂小吏,终于这赋役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当然,只有他们这些人是做不成这事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流民,都被官府驱赶着进山采木。
    为着一根木头,前前后后动用了足有上千人。千斤重的巨木,找见它,砍下来,砸在山里,抬起来,从九转山道上运到地上,抬到水边,送上大船,足足花了数月,为此累死、饿死、被砸死、被压死的竟有大几十人。
    可既是朝廷徭役,便是该尽的义务,口粮都需要自己筹备,官府是绝不理会的,更不会有什么工钱。翟广那时候想,没关系,只要能把这事做完,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仅凭着这么一个念想,终于熬了过去,把木头搬上了船。
    木头太重,沿岸的水夫又要忙着给朝廷运兵、运粮,给他们的凑不够数,他们只好自己上手。白日里拉着纤绳,绳子在肉里埋进几寸,没几天就烂出臭味儿,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埋着头顶着腰往前一步步地走,想着前面的路怎么还有那么长。
    夜里宿在水边,露气把衣服浸得湿哒哒的,成群的蚊子扑进人鼻子、嘴巴里,鞋子和脚底的烂肉缠在一起,脱不下来,强要拉脱,就要揭去一大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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