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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徐熙被叫去衡阳王府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连他自己都能闻到。他自觉不妥,举起广袖在身前扇动几下,引得廊庭中的几个经过的婢女捂嘴偷笑起来。
    他生得姿容俊逸,丰采照人,哪怕做出这么一个姿势,也难让人心生厌恶,反而只觉风度潇洒,仪态万方。几个婢女又向他瞧去几眼,就不敢再看,低头彼此说着什么,然后笑嘻嘻地赶忙走了。
    徐熙见她们笑自己,不仅不恼,反而在心里暗道一句“红莲相倚浑如醉”,自觉用来形容她们刚才笑得花枝摇曳之状再合适不过,不由也莞尔,问明了衡阳王所在,往会客的花厅去。
    刚刚推开门,屋里就响起“啪”的一声,衡阳王刘缵把一张纸拍在桌上,“你看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在来的路上,徐熙就大致猜出了刘缵叫他来的缘故,闻言也不惊慌,先悠悠施了一礼,然后小步上前去,拿起那张信纸一看,马上在心里暗骂一句:好个邹元瀚,你是当真油光光两不沾边,转头就把我给卖了!
    刘缵从旁觑着他面色,“看来这话确实是你说的没错了。”
    徐熙把纸搁在桌上,对刘缵道:“殿下息怒,熙确实给老邹去过一封密信。”
    “假托我的意思?”
    “是,假托是殿下的意思。”
    刘缵原本面带薄怒,见他这么痛快就应下,不由转为吃惊,待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时,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徐熙定是大白天的又去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自己传见,他才匆匆赶来,也不知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他不愿同醉鬼置气,收了怒意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熙笑道:“殿下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刘缵神情一动,像被什么轻烫一下,怒道:“我知道什么?”
    他长相偏于柔和,不带锋棱,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就是当真发怒时也不可怕,更何况现在还是佯怒。徐熙每每看他,总是想起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的那句“所以面团团”,就要暗暗在心里发笑,加上他本身爱笑,醉酒后更是把持不住,脸上愈见笑意,简直有点乐不可支的意思,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分酒气。
    “呵呵……小太子曾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朝廷有意遮掩,但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虽然后来他被人从那里面捞出来,但算一算,前后毕竟有好几个月的功夫,若是常人早就吓破胆了,就是不一路飞奔、狼狈渡河过来,也必定缩在解老大营里不肯再露头,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管解老借了一队兵马,满江北地乱窜,同夏人打起仗来了!只去年一年,就同夏人交手了多少次。细究其意,无非几点,一是想要借机观望江南形势,一是想要趁机交结江北众将,以为倚仗,一是为了争军功以立身。若非朝廷已然定都改元,明了正统,他效法肃宗在江北另立朝廷怕是也未可知。”
    “但无论怎样,都足可见其手腕不低,志向不小。殿下若无有远志,则有如此储君,实乃殿下之福,日后殿下与臣大可以尽心辅佐,以熙帝载,翼赞王业,兴许还会名留青史,主仆二人一同入忠臣列传呢。”
    他虽然醉酒,但一颗心明镜似的,没有半分含糊。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刘缵见他竟然胆敢白日宣淫,终日都醉醺醺的,还曾开口申斥,徐熙便乐呵呵地当场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只是随口应付,过后仍是我行我素,从没改过,反倒是刘缵慢慢发现,他这醉不是真醉,看着浪荡,但其实最是精明,也就不好再说他,如今被他说中心事,只沉默不语。
    “可如果殿下有心于天下,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就这么放任他在眼皮底下入京回朝么?”徐熙继续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要知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是他一旦回京,殿下再想有所伸展,怕是就要难上十倍、百倍!”
    他说到后来,已是杀机毕露,一双星眸射着寒光。刘缵一惊,随后喃喃道:“那也不能……那是我的亲弟弟……”
    徐熙不以为然。他与刘钦可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甚至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朝廷南渡之后他才入朝求仕,而那时刘钦还在夏营,两人没有什么关系,他算计起来,自然不会同刘缵一样瞻前顾后。
    他入朝以来,先是奉刘缵的舅舅陈执中为座主,然后攀着他的关系,成为了衡阳王的入幕之宾。如今天下大变,机枢失衡,于他而言却正是机会。刘缵是他精心选择的人选,若说是明主,那也未必,但却是最合适的人。
    他家族世居江南,原本远离中枢,富而不贵,却与陈执中多有交往,几番接触之后,两边各自都心照不宣:他助刘缵上位,日后刘缵也不会亏待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
    因此刘缵的富贵便是他自己乃至举族的富贵,刘缵若失势,那他自己便也跟着蹉跎了。无论于他还是于刘缵而言,在太子回京之前就把他除掉都是上策,他相信刘缵只是一时惑于私情,很快就会做出决断。
    “申生与奚齐难道不是兄弟,可申生后来如何?”徐熙提醒道,“更何况如今太子之母便是骊姬一般人物,熙虽然久在江湖,对当年先皇后之事也是略有耳闻……”
    当初刘钦的生母李氏专宠于刘崇,为谋夺皇后之位,很是使了些手段,终于让刘崇废了当时的皇后,也即刘缵的生母,逼迫其出家,更又废了刘缵的太子之位,改为衡阳王,至今每每听人以“衡阳王”相称,他还都会在心里暗暗皱一下眉头。
    更不必提两年之后,他母亲便郁郁而终,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或许更不幸一些,在世上只剩下舅舅这一个亲人,再没有别人。徐熙所言,当真触及他心中隐痛,让他态度不由松动下来,可是……
    “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徐熙道:“留他性命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殿下试想,日后争斗起来,你手下留情,小太子也会如此想么?一旦他下死手,殿下到时候又如何应对?”
    “他也未必就那般不顾情面。”
    “熙只是假设。如果太子当真欲置殿下于死地呢,殿下会如何做?”
    刘缵想一想答:“那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那便是了。”徐熙点点头,“先前在江北,朱孝谋事不成,已经打草惊蛇。小太子现在或许已经知道殿下对他动了杀心,以他的性格,殿下以为他会如何做?他怕是也抱着这么一句‘先下手为强’,在暗地里筹谋了,不然他何必在江北逗留那么长时间?”
    说到这个,刘缵便更来气了,“你还敢提这事!那次就是你自作主张,居然事先一点招呼没给我打,就做下那么大事!一直把我蒙在鼓里,等失手之后才告诉我,让我给你善后……”他压低声音,下意识向窗外看看,“你可知道谋害当朝太子是什么罪?!”
    “是诛九族的罪过。”徐熙一如既往应地痛快,“但熙也是为了殿下。”
    “本想为殿下谋成此事,殿下既然不知,也就无需背上一个手足相残的罪名,可惜最后出了纰漏,朱孝似乎是临事变节了,非但没能得手,听说现在还当了东宫牙兵。等太子携他回京之后,难保掀起什么风浪,因此熙便将功补过,才给老邹去了那样一封密信,事出有因,还请殿下息怒。”
    他说着说着,把话圆了回来,解释起自己又一次自作主张的原因。
    当初朱孝变节,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朱孝是他物色许久找来的人,从听说周章在皇帝跟前自请出使,还要带上羽林后,他便开始寻找合适的人选,终于找到朱孝。
    一来他贫家出身,心性淳朴,二来他家中遭逢变故,急等着用钱,三来他与太子没有什么瓜葛,与衡阳王也并不认识,最适合行事。于是他便亲自去见了此人,以衡阳王的名义出资给他妹妹治好了病。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孝感激涕零,发下些当牛做马的誓言,说一定要报答衡阳王。徐熙便把安排告诉给他,又嘱咐他对外不要和人说是衡阳王资助他的。
    能看出朱孝当时的确迟疑,但犹豫片刻,仍是答应了,徐熙知道他这样的人,只要答应就不会反悔,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便稍借刘缵的人脉,略施手段,让朱孝进了派去江北的名单之中。
    就是退一万步讲,他当真看走了眼,朱孝不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但他的妹妹还在自己手上,他行事时不会不考虑。
    即使这样,他还是背叛了自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路途太远,消息纷杂,朱孝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已探究不出,更不重要,当下最需要考虑的问题乃是他到底背叛到什么程度,小太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知道了,就更不能放他活着回到建康!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缵也不好过多责怪他,以免凉了他的心,但对他所为实在难以苟同,尤其不满他两次行事都不事先问过自己的意思,因此只沉默不语。直到徐熙慢吞吞地又问:“要是殿下实在不愿,熙再给老邹写一封信,赶紧拦住他,说信中所写都是熙胡说八道,让他千万不要按此行事。两边距离不远,算算时间,应该还能补救,不知尊意如何?”
    他像是能洞察人心,此话问出,便好似照彻刘缵肺腑。
    刘缵咬着牙,既说不出来答应的话,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愣愣瞧他半晌,终于破罐子破摔般跺一跺脚,愤然拂袖而去,留徐熙一人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挽挽袖子,哼着小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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