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眼前画面晃来晃去,不住地上下颠簸着,过了一阵,刘钦隐约明白,他这是正在马上,只是视角很低,好像只到马腹处。他似乎应该觉着奇怪,但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念头,过一阵眼前一花,就瞧见大哥刘缵一身箭衣,坐在马上,旁边稍错一个马头处坐着周章。
离着近了,周章神情严肃地朝他瞧过来,下一刻忽然脸色大变,匆匆跳下马,三两步跑向他。再然后,刘钦但觉脸上传来一阵凉意,视线忽地高了。
周章捧起他,那张血色尽褪的面孔一下子靠近,那上面是什么神情?
他想要看清楚,可心里马上现出一个念头:原来我只剩下一个头颅了。这念头生出,他但感身体向后猛然一跌,昏茫中霎时清醒,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几缕晨光照入,梦里那个周章正在一旁,低下头凑近了瞧他,脸上有几分疑惑,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眉眼间隐隐带几分笑意,显出种他好久没再见过的温柔,好像错觉一样。
刘钦眨两下眼,一时不知道他怎么在这里、自己怎么睡着了,下意识要起身,却觉身上好几处一齐疼着,不禁咬了咬牙。
但看见周章伸手扶过来,他却偏偏肩膀躲开了,自己吃力地半坐起来,总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环顾一周,果真是先前陆宁远的房间,原本应该在床上的陆宁远正坐在桌边一把椅子里,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挤走的,一夜不得休息,看神情很有些颓靡,见他醒了,只看过来,并不出声。
刘钦开口,第一句先问周章,“你怎么过来了?”
周章一愣,给他倒了杯水,随后答:“是李怀音告诉我的。”
先前刘钦正说着话,人忽然直挺挺就往地上倒,把屋里的其他几人都吓了一大跳。陆宁远当先从床上弹起来抢过去,先没急着扶他,而是稍稍托高他头,左手伸到后面,摸了摸他后脑,松一口气,对另外两人道:“先把他搬到床上。”
他和张大龙身上都有伤,两个人合力才勉强把刘钦抬上床。李椹受伤最轻,跑得快点,出去叫军医来看。
等他走后,张大龙龇牙咧嘴,按着大腿问陆宁远:“小太子这是咋了?好好个人说倒就倒,俺看他也没受多点伤。”
陆宁远先前动作太大,伤口也有几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又撕裂了,这会儿却也无暇顾及,坐在床边,挽起刘钦袖口,一圈圈解开他左臂上的包扎,看成业到底拿刀砍成了什么样子。
伤口浸在血里,还有些将干未干的血痂半结在上面,看不大清楚具体情形。他把纱布团在手心,将伤口外围拭净,见成业那刀虽然长,却不很深,起码没有像自己这样伤及筋络,稍稍放下心来,知道军医要来,就没有再给刘钦重新包扎上。
张大龙凑上前来,也看了一番,道:“嗯,还成。成业那狗娘养的,要不是当时离着远来不及,俺不废了他!”
陆宁远没答话,手放在刘钦前襟顿了一阵,像在犹豫,忽然抬头向张大龙瞧去一眼。
张大龙正摸不着头脑,随后就见陆宁远伸手解开小太子的衣服,打开一层,又一层,眨眼间的功夫就给人家剥了个精光。
他忍不住出声,“嗯?”
陆宁远还是没理会,几下解开刘钦肩头处的包扎,露出先前被狄吾射中的那处箭伤。那里入肉虽深,创口却小,加上伤得又早,看着比手臂处的强上一些。
陆宁远看着那里,左手在伤口外沿轻轻抚过,愣愣的像在出神,忽然门板处一响,两个军医急匆匆进来,刚推开门便问:“殿下在这里吗?”
陆宁远忙收回手,勉力起身,从床边让开,“殿下刚才站起后忽然昏厥,看外伤应该没有大碍。”
军医见刘钦衣衫大敞,也没多问,正好检查了一下他身上几处伤口,和陆宁远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给刘钦把过脉,看过眼睛和舌苔,两人互相瞧瞧,相对点一点头,均放松了神情,其中一个替刘钦重新上好包扎,另一个转身道:“殿下身体强健,应当只是失血较多,加上奔波劳累之故,没有大碍,养一养就好了。”
张大龙“噢”了一声,“俺就说殿下大小伙子——”话说一半,见陆宁远和两个军医一齐看过来,想了想,忙住了嘴,没再继续往后说。
虽然刘钦没有什么事,军医还是给他施了针、又按摩了腿,两人一起商定了方子,这才离开去亲自煎药。张大龙见这里用不上自己,便问:“那俺先走啦?”
他摸摸身上,“俺身上疼得要散架了,咳!你在这儿也不方便,要不今晚上你睡俺那屋得了,咱俩挤挤,凑活一宿,左右也快天亮了。”
“不用。”陆宁远答,“我就在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吧。”
张大龙也不再劝,答应了声,就往门口走。陆宁远挪动着两脚坐回床边,低头看看,手抬了抬,却听张大龙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他忙坐得直了,抬头看过去。张大龙“嘿嘿”一笑,“东西忘拿了。”说着把装了吃食的外袍折起来包好,又转身出去。
陆宁远这次等了一阵,听门口终于没动静了,才又低头看向刘钦。
他虽然没有亲眼瞧见,却也知道刘钦是故意挨成业那刀的,不是为了杀人立威,不是为了向谁卖好,就只是为了一个公道,像是给他的,又像不是,事前没同他讲,事后也绝口不提。可惜自己抱病,没有亲耳听见,从他口中竟然说出那一番话……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么?
从前多少次他想要靠近,都被远远推拒开,一直到最后,刘钦都想着什么,怀着什么样的志向、愿望,后来为什么做出谋反的事,他都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剥离开少年时的记忆,长大后的刘钦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都好像也不十分清楚。
今天听李椹转述宴席上发生的事,比起感激,在他心里更多的反而是种困惑。像是一个始终横在心头的朦朦胧胧的影子忽然在今天抹上一笔浓重的颜色,从海市蜃楼般的千里之外,一晃而到了他眼前,从此触手便可及一般。
他忍耐不住,悄悄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碰到刘钦搁在床边的手,然后轻轻握了握。
刘钦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心里涌起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一道热流淋在背上,但随即,没等他来得及察觉自己正握着的这只手是温热的还是凉的,是柔软还是有着拉弓使剑的硬茧,门一下子打开了,周章快步进来,见到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做出一副稳重之态,问:“陆千总,军医已经来看过了么?怎么说?”
这会儿陆宁远早松开了手,坐着对他施了一礼,答他道:“军医看过了,现在正在煎药,说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就能恢复。”
李椹跟在周章后面也进了屋内,反手带上门,解释道:“马清死了,还有几个东宫属官都在秦帅处,剩下的都撑不住事,我就去找了侍郎大人,让他过来看看。”
刘钦倒在陆宁远这里,事情可大可小,要是最后刘钦没什么事,那皆大欢喜,但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几个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椹寻思,不管怎么说,必须先找个能抗事的来拿主意,不能让他们几个担责。所以他找来军医后,先不忙回来,又在东宫属官中找了一圈,最后叫来了周章。一来他官位最高,二来他曾做过东宫侍讲,三来他和刘钦又刚“打过一架”,刘钦有事,于公于私都是找他最为合适。
对李椹的心思,周章多少也猜出来些,但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介怀处,走上前想要查看刘钦,可陆宁远坐在床边,把刘钦拦住一半。
他以为自己凑近,这个沉闷闷的小将就会自觉退开到一旁,可是没有,陆宁远仍闷声不响地坐在原处,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周章只得出口道:“我看看殿下情况。”
他这样说了,陆宁远也只得慢吞吞站起,然后慢吞吞往旁边挪。
李椹知道他伤重,从旁边扶上来,带着他坐进刚刚张大龙坐的那把椅子里面,低声在他耳边道:“你歇一歇,然后咱们去我那里,让他俩自己在这儿。”
陆宁远摇摇头。
李椹见他不肯走,暗道他打仗厉害,怎么心思这么迟钝,比张大龙也没强到哪去。听了张大龙的叙述,恐怕他也以为刘钦和周章俩人是有什么矛盾,刘钦真把人给打了,这会儿怕周章趁没人的时候报复,守着不肯离开。
但当着周章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对陆宁远连打眼色,又轻轻扯他胳膊。陆宁远全都不为所动,就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急得李椹一个劲地叹气,暗道留在这儿不是招人烦么,也不怕长针眼,就想弃他而去,又不忍心,犹豫半天,最后只得也跟着留下。
周章探了探刘钦额头,不热,把他露在外面的手放在被子里面,站在一旁发了阵呆。
晚上的宴席他没有心思去,于是告了病,事后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和陆宁远一样,心中同样惊讶非常。
刘钦今日所为,是有些失之鲁莽,可在他看来,绝不算做错,甚至远超他意料之外。从前他对刘钦说过那么多话,刘钦都只当是耳旁风,难道被夏人俘虏过一次,就会改变那么多么?
但最牵动他心神的还不是这个。他弯一弯腰,抬手轻轻碰了碰刘钦眼睛,心里有些软,又有一点难过。今天傍晚他怎么哭得那样伤心呢?不管自己怎么说,他还是一心认定了自己是故意失期想要害他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