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阴晴众壑(三)
“知晓朕这次随舅舅出来的人?, 其实很?多,舅舅如何确定是谁胆大包天?”小皇帝姜霖人?生第一次危机是在襁褓中?,彼时尚不?知事,冲龄践祚, 是母亲替他读过了难关, 寻来了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亲人?——梁道玄襄助一路。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凶险。
他总想自己先明白一二。
首先单单是宫中?, 就?不?少人?知晓他这次出游。
除去自己和?母后身边的宫人?,还有那一众伴驾出游的待选佳丽,各个都知道这事儿。
其次朝野内外, 政事堂自然?人?人?知晓,亲贵之家也有伴驾者,未尝没有嫌疑。
最后,这些人?再沾亲带故, 消息没有秘密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 他本?来也是光明磊落出行, 没有刻意隐瞒, 许多人?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知晓如此行事自身足够混淆于众人?,才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还在困于表象,其实是谁行凶, 固然?重要,但?若要论罪,此次出事,要遭殃的可不?止这些人?。”
梁道玄轻轻叹气, 替迷惑的外甥解释。
“我是国舅,政事堂占着一席,又是我带陛下出游, 就?算陛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着回去,论理论法,我也要受罚,只不?过就?是斟酌轻重而已。”
“那不?行!”姜霖这时忽然?有了做帝王的底气,用力攥起拳头,“道理是道理,可是若要轮起来,朕也有话说,第一是舅舅你护驾有功,咱们功过相抵,难道还有人?敢置喙天子的救命恩人?不?成??其次,朕即将亲政,诸多要事,均要舅舅交待转教?,事从权宜,祖宗基业与?大政国事先于帝王,定然?是要以此为先,就?算论罪,也得?待此事之后,至于此事之后……哼,朕已亲政,难不?成?如何处置自己政事堂的重臣,还要人?掣肘不?成??”
到底是年轻的孩子,梁道玄总是很?耐心,笑道:“可是,政事堂不?止舅舅一个人?啊,陛下难道不?觉得?,其他人?也有过错吗?”
“啊?”
姜霖愣住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方面。
“陛下有事,政事堂一个个全都有负先帝的临终嘱托,尤其是首辅和?辅政王,他们不?能规劝陛下免于冒进,放任自如,岂不?有纵乐之嫌疑?”
梁道玄笑得?足够阴险,让姜霖有种恍惚,可很?快,他就?心如明镜,使劲儿摇头:“不?行!舅舅不?能陪着他们落罪!”
“你又想打老?鼠,又想保住油瓶,天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况且这笔买卖咱们是稳赚不?赔的。”
梁道玄见小外甥如此回护自己心中?温暖,但?也不?得?不?教?育一番:“舅舅本?来就?是要在你亲政后辞归乐幸的,没有这次纰漏,舅舅也是要走,可是其他人?,却怕着远离权力中?枢怕得?要紧,除去梅砚山和?洛王,你那个徐师傅,难道不?是么?让他安安心心换儿子上来,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可是,他的孙女……”
“这是另一个机会了。”梁道玄打断小皇帝外甥,“机会,是公平的,你既难以抉择,太后也为权衡利弊而苦恼,就?让我来把命运交给个人?自己好了,这个恶人?,让舅舅来做,往后你和?太后有埋怨,也是舅舅的不?是,你们母子,不?能有嫌隙。”
小皇帝还要再说,一旁的辛公公忙道:“陛下,这时辰不?早,您龙体?要紧,明日咱们还要等消息,万一有变数,免不?了又要挪窝,今日得?养足精神才是,国舅爷的话什么时候有过错?您且歇一歇,哪怕是吃过口?膳食,再细细问也是行的。”
梁道玄拍拍外甥后背,示意他跟着辛公公去吃饭,而他自己,则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外甥,待其走后,沉默着坐回了椅中?……
……
星夜,漆黑的斗篷下隐约可听名贵衣料隐隐摩挲的细碎,前?头小太监头也不?回,领着人?出了行宫甬道,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细姣好的手,掌心握着足有十两的金锭,稳稳放在领路小太监的手中?,对方掂量几下,隐着喜色,紧张查看一下周遭,在确定并无动静后,向那穿斗篷的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而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
“祖父。”
徐玉淑摘下兜帽,露出清丽的容颜。
“今日不?止你一人?往外传递消息,想来内侍省好些人?的腰包是一夜丰盈了。”
徐照白并未提灯,声音也十分?轻柔。
“是,一行的女子,皆在想办法递出消息去,不?过也不?怪她们紧张,这是她们一辈子的荣华,怎会不?上心?”
“荣华?我看未必。”
徐玉淑颔首道:“祖父英明,这些日子孙女听从祖父的话,细细观察,只觉太后与?陛下都不?甚在意是谁为后,又选多少人?充泽内廷,所有人?真正在意的,唯有大婚后陛下亲政一事……至于是和?谁大婚,反倒不是最要紧的。”
“你的父亲太过忠顺懂事,不?够变通,你的弟弟虽读书还算上进,肯下功夫也有些文墨上的脑筋,却不?过是个活的书袋,考取功名倒是不必担心,可到了仕途上,想来也不过求个五品荣休,平安顺遂。唯有你,最像是我的血脉,你能洞若观火,这很?好,可接下来的,不?只是观察才可,你还需要些胆量。”
“玉淑自幼受祖父教?诲,侍读膝下,为的就?是给祖父分?忧,祖父若有示意,但?说便是,孙女绝不?推诿瑟缩。”
徐玉淑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徐照白望着这一双形似自己的眼睛,忽放柔了声音:“孩子,祖父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做这后位……如今你也见过陛下和?太后了,那祖父便问你,是否愿意染指凤座?你要明白,这便是你唯一一次替自己抉择的机会了,想清楚再开口?。”
徐玉淑没有任何犹疑,只是微笑:“自然?愿意。”
“为何?”
“容孙女冒犯不?孝,敢问祖父,为何寒窗苦读,数十年如一日,伴君如伴虎,朝朝暮暮如履薄冰呢?”
祖孙二人?坦荡地对视,徐照白竟也展眉而笑。
“不?亏是我寄予厚望的孩子。那好,接下来的路,你要好好走,不?,你要骑上马,一路疾驰,不?能回头。”
……
“只是一个消息,便乱至如此,看来,哥哥走前?说得?话,确实是有些道理的。”
所有人?都以为此时此刻,当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行宫时,太后梁珞迦已是焦躁愧痛,难以入眠,然?而此时与?沈宜在内殿独自讲话的太后却是极其平静的。
“宋福民方才的话,太后已然?听过,陛下与?国舅无恙,现下主动权在太后手中?了。”沈宜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笔迹略显潦草,却仍旧遒劲有力,“这是照太后吩咐所记,今日通传行宫之外的待选女子名单,请太后过目。”
梁珞迦取来一看,不?由哂笑:“这不?几乎就?是所有了?”
“只有五个人?没有动静,崔小姐便是其一,奴才见她时,她正在哭泣。”
梁珞迦并不?言语,望着烛火,许久道:“沈宜,你还记得?先帝驾崩后,哀家哭了多久么?”
沈宜略微开口?,却再度闭紧了嘴巴,短暂的犹豫后,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实话实说:“太后只在人?前?于礼崩泣,人?后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梁珞迦哑然?失笑,摆摆手道:“你下去吧,让哀家一个人?想一会儿。”
更漏声响起,沈宜走出内苑,只见外面仍旧有几位臣下焦急等候,照例,他转述告知,太后心痛欲崩,如今禁卫已派出,也已调兵来行宫,但?是朝政暂且太后无法处理,还且等一等,待陛下安然?无恙归来再议。
……
梁道玄虽说觉得?已是胸有成?竹,但?到底是在带着小外甥冒一种从未有过的风险,最终还是一夜未眠,早晨起来,姜霖就?见他眼下发出淡淡乌青,人?也憔悴。
“舅舅一把年纪,才是要睡觉的时候。”姜霖看了看辛公公,“倒是朕足够年富力强。公公该把劝着朕的劲头多劝劝舅舅才是。”
梁道玄气得?笑了,可惜是在人?前?,不?然?高低得?给外甥后脑勺来一下清醒清醒:“陛下这话阴阳怪气,倒很?像徐师傅的真传。”
“难道不?是舅舅言传身教?么?”
有了昨夜舅舅给透的底,姜霖今日要显得?松弛多,他自己也有思量,此时一旦禁军来到,接驾回宫,他全然?主动,到底是谁搞手脚,他又想搞谁的手脚,那就?任由他和?母亲来斟酌了。
算算时日,当初舅舅十分?英明,让宋福民和?自己同时出发去往两个方向送信,行宫离得?要比五陵镇近上半日路程,此时想来接驾的队伍已在路上。既保证了他的安全,又及时告知母后自己无恙,使得?母后不?至于毫无准备处于惊恐当中?而乱了分?寸。
自己今后若是有舅舅这番心力运筹帷幄,想来再大的麻烦,也能应对。
正想着,就?听辛公公的女儿辛明乐——也是此宅商户的夫人?,急忙赶了过来。
“见过陛下。”她礼数周全,行礼后才道,“方才有个人?拿着宫内的腰牌,我不?敢声张,只让人?拖住,那是个姑娘家,说要见……要见陛下,有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