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窗推风
王群生听闻兰泽所言,即刻明了她有意让自己离去。他身为太傅,多年前曾与兰泽朝夕相伴,前世纠葛更是刻骨铭心,故而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他目光凝注,望向年仅十九岁的兰泽。较之少年时期,她的五官已全然长开。诚如甄毅所言,她愈发神似甄晓晴。这并非阿谀奉承之辞,母女二人面部轮廓极为相似,皆具流畅骨相。
她以肘支于御案之上,当抬眸顾盼时,不知是困倦袭来,还是疲惫萦心,眼睑微垂之时,眸中不见半点神采,全无及笄少女应有的蓬勃朝气。
此时的她,唯盼眼前这一切皆为幻梦,醒来便能回归现代,免却卷入纷争、肩负苍生之重,而王群生所想却与之大相径庭,他唯愿长梦不醒,能永世与兰泽相伴。
内殿光线昏沉,全常正将宫灯一一点亮,但见烛火跳跃不定,光影在空气中摇曳,映照在她眉眼之间,似幻似真。
这位君主骨架纤柔,体质孱弱,往昔朝臣常轻慢她的言辞,甚至视她柔和可欺,恰如姬绥眼中的笼中金雀,被困于深宫重阙。
然王群生凝视她的容颜,前世那撕心裂肺之痛,亦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仿若又回到诀别之时。他不禁苦笑,亦不知自己究竟在与兰泽计较什么。
他俯身跪地,恭敬行礼后,轻声道:“陛下未详问浙中诸事,足见对臣之信任。臣必不负所托,妥善处置一应事务。今见陛下疲惫,臣先行告退,如何?”
兰泽日常衣饰皆由周韶、甄晓晴等人精心打理,以往多是秾丽色彩。此刻,她身着一件沉香色织金云缎贴里,领缘与袖口处,以极细的绛紫丝线密绣云纹,于烛光流转之中,方浮现出一层不易察觉的华彩。
她伸手去取案上茶盏,广袖滑落间,露出素白的中衣袖口,以及下方那截纤细的臂腕,但见骨节清棱,线条柔中带韧,宛如挣脱重重锦绣、即将初绽的花苞。
王群生虽与御案尚有一段距离,却似能嗅到兰泽身上散发的冷香。这缕暗香萦绕于每位朝臣鼻端与心间,无论他们表面如何恪守臣礼,眼前的君王终究是这座宫阙中最为华美的景致。
“好,你若有要事,再来奏报就好。”
兰泽自御案后缓步而出,神色比往年更为颓靡。她向来不喜饮茶,多饮便会夜不能寐。奈何全常与余千习惯沏茶,接待大臣又需遵循茶礼,她只得勉强为之。
此刻她虽强撑精神,勉强跟王群生叙话一二,周身却仍散发着华美而冰冷的气息,宛如精雕细琢却空洞无魂的摆件。
是夜,兰泽辗转反侧,一时间难以成眠,遂再次登上邀月台。当凭栏远眺之时,耳畔风声呼啸,她不禁自问,究竟如何方能挣脱这黄金囚笼?难道真要压抑本性,为天下大局赔上自己的一生?
或许她要舍弃的,不仅是儿女情长,更有健康、自由乃至生命。她实难做到——天下纷乱与她何干,只要有贤能之人居高位、造福百姓即可,为何非要她来承担这一切?
念及此处,兰泽忽然忆起钦天监。若这时空当真存在科学难以解释之事,不知钦天监能否成全她的心愿,让这一切化为南柯一梦,助她重返真实人间?
正值兰泽思绪飘飞之际,她蓦地忆起近日尚未探望甄秀晚,便决意趁着今夜前往探望。她自邀月台那长长的石阶款步而下,身后余千等人紧随着,忙不迭地要为她披上外衣,她却并未理会,只望着自己的影子被那明月拉得修长。身上的衣裳纵然华丽鲜艳,却也难敌月色的清寒。
一路上,兰泽心中思潮翻涌。待她行至甄秀晚的住处时,双手早已冰凉。而屋内的甄秀晚听闻宫人的禀报,急忙奔出迎驾。兰泽见她欣喜若狂之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微微颔首,便携了甄秀晚往寝殿内走去。
她本不欲与甄秀晚过多纠缠,待甄秀晚更似家中幼妹。用膳时不过略问了几句近日起居——譬如饮食可合口、睡眠可安稳、在宫中可还习惯、宫人可曾懈怠等等。
待一切询问完毕,兰泽自觉尽了心意,便欲告辞。不料甄秀晚却执意相留。她话语间与甄晓晴如出一辙,皆提及子嗣之事,只是说得愈发婉转含蓄,眉目间还染着几分羞怯与娇柔,她依偎在兰泽身侧,俨然真将兰泽当作此生倚靠的夫君。
可兰泽心知肚明,自己并非男儿身,岂能予她期盼的儿女?此事又不便明言,她断不愿叫更多人知晓自己是女子的秘密。更何况,甄秀晚终究是甄晓晴安插的一枚棋子。像她们这样的棋子,从来难逃弃如敝履的宿命,终究难求善终。
于是,兰泽婉言相拒道:“你入宫时太后如何嘱咐你,我不得而知。但现下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你此生或许只得独守空闺。若你情愿,我可向母后进言许你出宫,另赐给你身份,让你择良人再嫁。”
“为何?陛下何出此言?”甄秀晚难以置信。她自负才貌双绝,兰泽岂会视若无睹?这事实在令她难堪,她在京师亦是名动一时的才女,容色更称绝艳,兰泽凭什么一而再,再而叁推拒?
霎时间,她忽然想起甄修证。那位与皇帝过从甚密、她在甄家行九的兄长。莫非兰泽真有龙阳之癖,才对她这般容色无动于衷,任她百般示好皆置若罔闻?
兰泽却不知她心中思绪,只再度相问甄秀晚可愿出宫,可觉得深宫寂寥。甄秀晚皆答不愿,惹得兰泽轻声叹息。她看了眼侍立左右的宫人,嘱咐他们好生伺候,便欲离开西暖阁。
“陛下——陛下!”甄秀晚在兰泽身后急唤,提着裙摆追来。这回她径直扑入兰泽怀中,泣声道:“臣妾只是一时孤寂,方才与陛下赌气,还望陛下恕罪,今夜……陛下便留下陪陪臣妾罢。”
兰泽只觉甄秀晚、甄修证俱是麻烦,她实在不愿陷于这般纠缠。此刻却也无法,只得扶住她的身体,取过绢帕为她拭泪,温声道:“若觉孤单,便许你归家,另赐新的身份给你,让你回到父母身旁可好?”
又是这般答复!甄秀晚气恼交加,却不敢形于颜色,她还想再言,兰泽却已带着宫人离去,甄秀晚生怕再遭回绝,终是不敢再追。
望着兰泽渐行渐远的背影,甄秀晚悲从中来,不由得掩面痛哭。待用绢帕拭泪时,帕上犹存兰泽衣袂间的清冽香气。她气得欲将帕子掷在地上,终究还是舍不得。一旁女官见状,终终是惶惑不安,怯声问道:“娘娘,可要奴婢再去请陛下?”
“住口!”
甄秀晚斥罢,转身便奔回西暖阁。
待兰泽回到寝宫时,已是夜深。她沐洗方毕,正要歇下,全常却入内禀报,道是甄修证正在宫外求见。兰泽今日劳乏已极,实不愿再见甄修证。何况甄晓晴连日往她身边安插各色男女,早已令她烦不胜烦。
她遂命全常将人打发离去,独自就寝。这一夜里,她的梦影纷乱,恍惚间似被困在一座巨大的金丝笼中,自己仿佛成了羽衣华美、血统高贵的珍禽,终究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
笼中岁月悠长,自身却孱弱无力,终日唯能等待掌控者的喂养、抚养。虽身处锦绣繁华之地,却始终郁郁难欢。笼外景致流转,众人皆对她的容颜与尊贵赞叹不已,在笼前徘徊不去,甚或以金签相诱,窥探着她的喜怒哀乐。
如同被金锁所困,虽可凭栏俯视,终究望不远方。这般境遇渐渐消磨着兰泽的生机,迫使她与掌控者缔结情感之链。无论是对甄晓晴,还是对那些男子,兰泽都只得自欺欺人,假作真情。
浑浑噩噩不知经年,竟再分不清晨昏昼夜。待兰泽梦醒,邀月宫内香气氤氲依旧,她掀开纱幔,自行穿好鞋履,惊醒了守夜的女官。兰泽立马摆手止住对方上前伺候,她独自走向那座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但见烟丝细细流淌,袅袅攀升,过浓的香气熏得她的头目愈发昏沉。
“这香炉里的香又换了?”
女官恭声答:“回陛下,近日宫中新进了几味香。此乃花卉并鲜果制成的合香,如今正值春时,故特备此香。”
兰泽微微颔首。
是了,唯有春时花开最盛,待到夏日又是一番光景。她凝望着眼前香炉,总觉得被这香气扰得神思恍惚,遂移步窗前,推窗迎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