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梦(四)
午后的阳光越发炽热,空气里带着游乐园特有的喧嚣味道。我们五个人在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玩了一些项目,却始终感觉少了点什么。
也许是兴致,也许是默契。
整整一下午,我心里都莫名地堵着一口气。
我和安念之间因为景姚的存在,始终有些拘束。他不可能完全地陪着我,而我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和他互动。景姚看似活泼热络,却在他靠近我的时候,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我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回避那些原本理所应当的靠近。
张倩和陈野也是如此。
张倩虽和我亲近,但面对陌生人始终保持着社交性的温和距离。而陈野——他就像个来凑数的棋子,似乎谁都不熟,只能偶尔和张倩搭几句话。
我们五个人,彼此之间仿佛都存在着看不见的线。近不了,却也散不开。一个下午,氛围稀松得像掺了水的糖浆,甜味都变得淡而无味。
直到傍晚五点多,游乐园里的人群慢慢少了下来,尖叫声也逐渐散去。
“走吧,吃点东西,准备回去了。”安念看着我们几个,语气温和。
我们随便找了家面馆坐下,靠着墙的位置略显逼仄,我吃着面心不在焉,只想快点结束这段疲惫的社交。
饭后,我们沿着街道往车站方向走,夕阳将影子拉得细长,金橙色的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脸上。
不知不觉地,脚下的路竟然带我们绕到了苏阳市第一中学门口。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几个字——“苏阳市第一中学”。牌匾在余晖下泛着光,像是凝视着我过往的遗憾。
我怔住了,脚步缓了几秒。
“哇……居然走到了市一中这里来了。”张倩轻声感慨,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敬畏。
作为县中出来的学生,我们对这所市重点总是带着某种仰望的心理——那是我们曾经梦想但没能抵达的地方。
我沉默着,眼神在牌子上停留良久。心里浮起一些埋藏已久的情绪。
如果当年再努力一点,或许我现在站在的,就不只是这铁门之外。
我转头看向安念,他就站在我身边,低着头,视线避开了那几个字。
“要不要进去看看爸爸?”我试探性地问。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算了吧。”
我怔住,盯着他侧脸。他的表情没有波动,但那份平静里,藏着一种疲惫的冷淡。
“爸爸……应该也不想见到我。”他说完这句,目光落在地面,看不出情绪。
我没再问。
我知道,从他回到这个城市起,爸爸就没见过他。哪怕每次在家,爸爸嘴上不说,心里却总会有意无意地问起:“他最近怎么样?”
每次,都是我一笔带过地代替安念传达信息。他和爸爸,就像隔了一条不肯迈步的河——两岸都站着人,但谁都不肯靠近一步。
我一直不懂,他们明明是父子,为什么会冷成这样。现在,我好像隐约明白了些。
我看着校门,看着墙头斑驳的爬山虎和门内宽敞整洁的教学楼,忽然觉得——某些事,比考试分数、学校排名还难跨越。
空气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穿过这条路,绕过那扇未曾推开的门,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就像我们一直以来那样,错过,绕开,不提。
回松林的大巴车缓缓行驶在下山的公路上,窗外的山影被拉得细长,远处的夕阳已经沉到山坳之间,只剩下一抹金红色的余光。
我靠在窗边,看着一路倒退的山峦和稀薄的云,心也像这条曲折的山路,一路起伏不定。
顾安念坐在我身边,沉默了一路。直到他终于低声开口:“姐姐,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偏头看他,又转头望了眼另一边靠着窗熟睡的张倩,她似乎累坏了,头一点一点地磕在车窗上。前排的陈野低着头玩手机,耳朵里塞着耳机,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你说呢?”我轻声反问他。
“我觉得……还可以吧?”
我没接话,只是看了眼大巴车最里侧的景姚。她早已躺平,抱着小包睡得安稳,微张的嘴和熟睡中的呼吸让她看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但我知道,她并不是。
我又回头看顾安念,沉声问他:“你妹妹……她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回答得漫不经心:“知道啊,她知道你是哥哥的女朋友,我们的关系,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盯着他,目光没有退让。
他沉默了一瞬,像是被这句话堵住了。片刻后,他垂下眼,声音低了些:“不知道。妈妈没跟她说起过你。”
我松了一口气,偏过头望向窗外:“那就好。”
“姐姐怕她知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逐渐模糊的远山。
怕吗?当然怕。我们之间的那层关系若是真的曝光,不止是我,连他,也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手环住我的腰,把我往他怀里轻轻带了带。
“姐姐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姐姐身边的。”
他的语气温柔,仿佛是轻描淡写的情话,却像春天第一场雨,悄悄地落进我心里。
我靠着他,轻声说:“那你说话要算数哦。”
“我一定说到做到。”他凑近我耳边,小声地说。
我静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妹妹……现在是和你一起住?”
他摇了摇头:“没有,她现在和爷爷奶奶一起。”
“爷爷奶奶?”我有些惊讶。
“嗯,他们就住在之前你和我去过的那个地方。”
大巴车缓缓驶入松林县的汽车站时,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车灯划过地面,像是把整个夜色都切割成了凌乱又模糊的碎片。
人群陆陆续续下车,各自拖着行李,边走边说着“再见”。
“走了拜拜,诗涵。”
“拜拜。”
张倩朝我摆摆手,转身进了人群。她步伐匆匆,像总是比别人更早回到自己的轨道上。
程野也只是象征性地挥了下手,就快步朝出站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人群散去后,只剩下我、顾安念、还有景姚叁个人站在原地,谁都没先开口。晚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我们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
“要不要一起回家?”景姚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看着安念,语气里有些犹豫,“其实爷爷奶奶那边,我会替你说好的。”
安念笑了,唇角淡淡翘着,“不需要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可我却听见那背后的沉重。他并没有对景姚的好意不领情,而是早就明白这条回去的路已经堵死了。
“爸爸那边……这次是真的惹生气了吧?”他补了一句,像是怕气氛太僵,故意笑得漫不经心。
景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的目光扫到站在安念身边的我,忽然就沉默了。那句话终究还是没能出口,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人走光了,灯光下只剩下我和他。
我抱着包站在原地,有些僵。许久没说话,倒是他先开了口:
“那姐姐呢?”
他忽然这么问我,眼神落在我脸上。那一刻我竟不敢与他对视。
我低头看着脚边的地砖,有些泛旧,缝隙里积着黑灰。我轻轻咬了下唇,然后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
“今天爸爸不在家,我去哪里都可以。”
这句话说出口时,我其实心跳得厉害。但我也知道,它已经隐晦地回答了他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轻轻抱了起来。
“安念!”我惊呼,双手下意识地去扒拉他的脸,“你要干什么?”
可他没说话,只是低头,轻轻吻了我一下。
那一刻我闭上了眼。
唇上传来的触感很轻,像一片落在掌心的羽毛。软软的,带着一点犹豫。
他把我放下来,手还停在我的腰侧,眼睛盯着我,像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等我说些什么。
“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他忽然这么说。
我垂下眼,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回应他。
跟在他身后,走进熟悉的那条老街,夜色昏黄,楼道陈旧。那栋出租屋依旧没有变,楼下的感应灯一闪一闪的,小广告贴满了整个墙壁。
顾安念打开门,侧身让我先进。我抬脚踏入那间他长住的屋子。
门口,那双上次来时他特意准备的女式拖鞋,依旧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像等着它的主人归来。我愣了下,心里莫名有些柔软。
有时我真的会想,爸爸家里虽然更大,装修也更体面,可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家里,说不清的空旷,说不明的冷清。而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虽然老旧、逼仄,但却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或许对安念来说,从他住进这里的那天起,就已经默认这里是“我们”的地方了。连生活的细节里,也小心翼翼地预留出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我换上那双拖鞋,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比记忆中更整洁了许多,连角落都没有积灰。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顾安念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不是在清理沙发上的皱褶,就是把茶几擦了一遍又一遍,还从柜子里翻出几包零食,整齐地摆在我面前。
“坐吧姐姐,等我一下,马上就好。”他说着,也没等我回应,又低头开始擦拭电视柜。
“你别忙了,已经很干净了。”我靠在沙发上说。
他却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暖意。他这样手忙脚乱又认真专注的样子,让我忽然想到,那些男生第一次迎接心上人来家里时的局促和小心,想给她最好的印象,想把每个细节都做到妥帖完美。
只是不同的是,顾安念并不显得生疏。他打扫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个过程。
直到他最后一次检查完每个角落,终于停下脚步。他擦了擦耳边的细汗,提着垃圾下楼去丢。
屋里只剩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四周温柔得近乎沉默,像被时间安放好的某种梦境。我低头看了眼那双拖鞋,心里一动,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它的边缘,软绵绵的。
不久,他回来了,轻轻把门关上,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歪过头看着他,忍不住取笑道:“打扫卫生这么卖力,是不是以前在班里当劳动委员?”
他被我一逗,低低地笑了出来。
“没有啦。”他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冰可乐,递给我一瓶,“只是感觉姐姐在这里……就想把它打扫干净一点。”
我接过来,冰凉的瓶身碰到手心,有种微妙的触感。
“其实真的不用那么干净啦,”我轻声说,“我本来就不介意这些的。”
但我也明白,他不是怕我嫌弃,而是想把这个地方,尽力变成一个“可以让姐姐安心留下来”的地方。
我拍拍沙发的另一边,招呼他过来。
“安念,过来,坐我旁边。”
他听话地走过来,坐得离我不远不近。可那份小心翼翼的距离,像一根紧绷的弦,微妙地牵动着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我偏头看着他,他看起来却有些紧张,握着可乐的指节发白。明明已经亲过我,却在我面前又变得像个不知道怎么靠近的人。
我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他的脸颊,像是要把他从那些回避的目光中拉出来。
“看着我,”我说。
他顺从地抬起眼睛,那双眸子清澈得近乎过分,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一点点潮湿的光泽,像掩不住的波光,微微颤动。那不是害怕,也不是羞涩,而是一种复杂得让我一眼就心疼的情绪。
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沉静,却藏着急促的呼吸,还有一点……等我靠近的渴望。
我深吸了口气,指腹轻轻滑过他颧骨的位置。
“你要知道,”我轻声说,“我不仅是你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姐姐呀。”
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像在提醒他,也像在提醒我自己,可在那句话说完之后,我却又无法停下。
我闭上眼,侧着脸,慢慢靠近他的唇。
之前在车站,他吻了我。现在,我也想还他一个。
柔软的唇瓣相互触碰,我伸出舌头钻入他的唇缝里慢慢舔舐品尝他的味道,他似有感应般的伸舌回应我。
相互舔舐,相互交换,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抱紧了我。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在家里的浴室里,我会做出那些事情。
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云岭的茶园,那个黄昏我会忽然吻他。
那时我以为,我只是孤独。
以为我只是害怕再一个人,想他留下,想要他陪我。
可现在,我慢慢明白了。
或许那只是原因的一部分而已。
我想他,不只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也不只是因为“只有他能理解我”。
我想他,因为他是安念,是我的弟弟。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抗拒的声音,只是温柔地任由我靠近。
我不知道是我们谁先倒下的,但当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沙发上,而我,正伏在他身上。
他睁着眼看着我,那眼神再不像方才那样慌乱了,而是沉沉地望着我,像要把我刻进他的世界里。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
看着他烟湿的唇瓣,唇缝里透出的那股细白。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再次吻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