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拨得云开见月明
宫家不在后,柳青竹不愿让云山为他人所占,故意闹出云山闹鬼的传说。一开始,有些不信邪的非要上山一探,全被婉玉打晕扔进了猪圈,久而久之,百姓对云山敬而远之,无人再敢冒犯。柳青竹正想着前事,脚下骤然一滑,忙被婉玉搀住,她抬眸望去,只见山前砌满滚石,将路口堵了个严实。柳青竹眉间颦蹙,问道:“怎么回事?”
婉玉同是困惑,猜测道:“许是遇上山崩了。”
“那真是不巧了,从南面那条小径上去吧。”
柳青竹领着婉玉拐到另一面去,拨开丛丛杂草,一条泥泞小道赫然现于眼前,道旁溪流逶迤而上;再望得远些,半山腰上一面被截断的瀑布,飞流直下。
这曾是母亲严令禁止的地,如今却也不得不临溪而行。
两人互相搀扶走了段路,天公不作美,肩头落了雨。柳青竹心道不妙,膝骨果然开始隐隐泛痛。等雨再大些时,她每向上一步,腿便狠狠抽搐一下,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婉玉肩头。
她们终于挪到一处略微平坦的树荫下。柳青竹脸苍白得如同褪色的纸张,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来。
“我背你走吧。”婉玉背后湿透了,眉间拧着隐约的担忧。
柳青竹摇头,挣扎着想要起身,膝骨便是一阵钻心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旁倒去。慌乱中,她本能抓住旁边垂挂的藤蔓,却只听得一阵密集的撕裂声。
“当心!”婉玉连忙扶住她。
整片藤蔓被她扯得七零八落,骤然脱落下来。柳青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只见漫天飞舞的藤蔓叶片和尘埃之后,一道从未见过的漆黑豁口撞入两人眼帘。
柳青竹怔住,“这是......”
她茫然注视着眼前幽深的洞窟,一股风猛地从洞口深处席卷而出,带着浓重的泥土腥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流窜四肢百骸,柳青竹神色怔忡,不禁攥紧了婉玉的臂膀。
这洞窟出现在此绝非偶然。一股血气在胸腔翻涌,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她去追寻、去触碰,而她,也离那些遥不可及的真相日趋接近。
婉玉拔出火折子,往深不可测的洞窟里探去,只见一条人工凿成的石阶盘旋而下。柳青竹屏住呼吸,握紧婉玉汗涔涔的手心,往下一步一步走去。
忽然,脚下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两人低头一看,霎时不寒而栗——这石阶上遍布零碎的人骨,森森然铺满阴冷的湿地。这些人骨有的成骨渣状,有的表面乌黑,显示是被焚烧过的模样,只能通过还算完整的头骨估算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在人骨的周围,还有大量被烧毁的麦秸秆灰,显然易见此处曾遇上一场大火。
一股刺鼻的恶臭萦绕在鼻边,柳青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不远处有两块石碑伫立着,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近,只见两块石碑被烧成了墨色,柳青竹触摸冰凉的碑身,指尖游走在凹凸不平的碑文上,依稀读出当年纂刻之人的肺腑之言——
“兴亡谁定,盛衰无凭?镇护之宝,属于谁?镇护了谁?又为何长埋于此?是祸福治乱中的仓皇离散?亦或者爱恨情仇、生死悲欢的哀婉凄清?如今,重现天日,陈列与此,待君探赜。”
柳青竹身形微滞,指尖伸向第二块石碑,旋即猛地愣在原地。
“怎么了?”婉玉问道。
柳青竹忧心忡忡地收回手,回道:“第二块石碑被人磨平了。”
说着,她蓦然一笑,冷汗从额角滴落,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婉玉问她:“还要往前走吗?”
柳青竹从她手里接过火折子,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婉玉跟上她的步伐,石壁上映着黯淡的光,几只蝙蝠扑棱着飞过。柳青竹忽然道:“婉玉,你有没有想过,这樱冢阁原是精绝国的座上宾,为何多年杳无声息,却在大周搅得风生水起?”
婉玉眼神飘忽,心中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十步之遥又浮现一座石碑,柳青竹莞尔一笑,慢悠悠地移履,道:“精绝三公主身嫁中原,樱冢阁一落千丈,螭纹璧流落他国,这几件事碰在一起,也太过于巧合。”
闻言,婉玉恍然大悟,道:“姑娘是想说,三公主将国玺带出,一路是由樱冢阁护送的?”
“不错,螭纹璧如此重要之物,号称天下第一门客的樱冢阁,是最佳的托付的对象。”言罢,柳青竹已然走至石碑前,她伸出手触碰那一行被刻凿的碑文,断断续续地念了出来:“今樱冢阁三十二名义士身葬于此,不过泰山一毫轻,沧海一滴水。功名半纸,风雪千山,本是漂泊之辈,不求落叶归根,不敢名垂青史,只愿檐下无饥寒,苍生皆太平。”
愈到句末,碑文愈歪扭,可见篆刻之人生前遭受着莫大的苦痛。
“我曾在溪边见过一个女人,眼瞳同猫儿一般大,显然是常年屈居暗处,若我猜想的没错,那镇护之宝便是螭纹璧,当年樱冢阁藏身于此,为三公主守护着国玺。”柳青竹一顿,幽幽道,“看来母亲不让我来此,多半是这个原因。”
“姑娘,我方才数过了,这里只有三十一具头骨。”婉玉眉头紧皱,道,“莫非只有那风云弈手逃了出来?那如今的樱冢阁定然不再是当年的樱冢阁了。”
柳青竹默然,心里打着算盘,忽然灵光一现,脑中闪过一张苍白的脸,正欲开口,余光却瞥见了脚边细闪的白色粉末。
“这是......”柳青竹蹲下身,狐疑地用指尖沾取了些,往嘴里一送,咸味在口中化开,柳青竹猛然一怔。
是盐。
“怎么了?”婉玉觉出,也取了些粉末放入口中,神色同样变得微妙起来。
柳青竹颤巍巍地拿起火折子往四周照去——密密麻麻的盐粒如同冻住的霜花,从石窟深处一路漫过来,火舌舔舐着石壁,映着一片白花花的晃眼。
婉玉和柳青竹如出一辙地愣住,背后的冷汗濡湿衣衫,阴风吹得人发抖。柳青竹嗓音微颤:“婉玉,你说,那批送往江南十二驿道的盐,最佳的转运驿设在哪,最合适?”
婉玉呼吸一滞,心中答案已然分明。柳青竹攥紧她的臂膀,眼尾泛着薄红,双唇轻颤着,“莫非,我们查了这么久......宫家并非清白?”
“不会,”婉玉极力克制住自己,宽慰道,“布局之人引我们入局,目的就是想让我相信眼前所见。”
柳青竹手脚冰凉,不觉踩到某个机关,身侧石壁“轰隆隆”一声,竟开出一道高耸的石门来。石门里灯火通明,令人头晕目眩,脚下飘忽忽的。
仿佛空气中暗暗释放着某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唯有互相扶持着,才堪堪稳住身形。
柳青竹步履维艰地踏入石室,便有满目斑斓撞入眼帘。四侧平整的岩壁上,竟铺着一片连绵的壁画。画得便是那南山下说书人未讲完的故事,署名依旧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千相画师”。
柳青竹迟缓地张望着四周,那件被历史封尘的往事又徐徐铺成画卷,灌入两人的心田。
南蒂被押入地狱后,受到非人的折磨,几套刑具下来,身上没一块好皮。她倒也乐观,哪还有和女皇鱼死网破的狠戾,每天和狱友拌拌嘴,等着秋后问斩。
受刑前夕,她见了一面三公主。三公主不复单纯天真,只冷冷地看着她,问道:“你想活着吗?”
南蒂摇摇头,“不想。”
三公主弯出一道残忍的笑,道:“那可惜了,我母亲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南蒂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道:“那真是不幸。”
三公主注视她良久,声音平静:“我要成婚了。”
南蒂拱手道:“贺喜殿下。”
“是去大周和亲。”
南蒂微微一怔,沉默了。
三公主愤恨地甩袖离去,寒声道:“如果你还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明日随我离开,我会将你带上马车。”
三公主走后,南蒂一夜未眠。
次日,她上了那辆马车,只见三公主捧着国玺,神情恍惚,满脸是泪。那时,她才知道王室内部因为心蛊滥用造成了巨大的分歧,各地都在发生着动乱,已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也是那时,南蒂才明白此行为何要带上她,无非就是前往中原寻找解蛊之法。
一路颠簸到了汴京,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细作将国玺下落告知了远在精绝国的大皇子。女皇权力被步步架空,大皇子为稳固势力务必要找回国玺,派出得力暗卫入京搜寻。
三公主将国玺塞进她怀里,指尖冰凉,“樱冢阁的人在城外等你,他们能护着国玺南下。”
流亡的路漫长得像没有尽头。樱冢阁的人穿着夜行衣,南蒂跟着他们穿过江南的杏花雨,走过蜀地的栈道,直到扬州的烟雨漫进马车窗。南蒂听闻有一族医学世家隐居于此,正要去寻,却被大皇子的人马发现,万般无奈地被逼上了南山。
后来,她逆天改命,铸成大错。再后来,她同宫回春成婚,隐居云山。
从此往后,樱冢阁带着螭纹壁长埋地底,便有了碑文——
“兴亡谁定,盛衰无凭?镇护之宝,属于谁?镇护了谁?又为何长埋于此?是祸福治乱中的仓皇离散?亦或者爱恨情仇、生死悲欢的哀婉凄清?如今,重现天日,陈列与此,待君探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