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征粮(万字大章)
第455章 征粮(万字大章)“淅淅沥沥……”
六月初,在汉中发生地震的同时,北方的大旱似乎被雨季赶跑了,淅沥的细雨将河南道笼罩起来。
“剁、剁、剁……”
蔡州汝阳城内,厚刀剁骨的声音不断传出,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一处,形成莫名的诡异。
衙门内,许多兵卒或坐或站,但无一例外都是双目赤红,牙龈萎缩发红。
炊烟升起,空气中则是传着一股肉香味,闻者食指大动。
“直娘贼,告诉朝廷,若是再不给某军粮,某便反了投黄贼而去!”
衙门堂内,双目赤红的秦宗权看着眼前的官员,浑然不顾这官员抖如筛子的不堪,只管说着自己的要求。
官员根本无心倾听,目光时不时看向旁边的大鼎,但见鼎内漂浮着肢体,看得人头皮发麻,汗如浆涌。
“下官、下官必定会将使君所需,尽数告知朝廷……”
官员说话磕磕绊绊,秦宗权见状摆手:“滚吧!”
见他同意自己离去,这官员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逃出了蔡州衙门。
与此同时,两名兵卒上前用铁钩从鼎中捞出煮熟的肢体,切片摆入盘内,搭配一盘大酱便放在了秦宗权桌上。
秦宗权毫不避讳的伸手就吃,四周牙兵也没有回避,而是拿着大骨啃食起来。
他们已经断粮多日,唐州和蔡州被黄巢劫掠一空,根本没有太多粮食。
面对饥饿,他们在秦宗权的一句话下化作野兽,毫不避讳的吃起了肉。
此刻的蔡州汝阳城内空空如也,除了偶尔能见到的忠武军兵卒外,根本不存在任何百姓。
本是朝廷派来监督秦宗权的官员,就这样狼狈的逃回了洛阳。
黄巢烧毁了洛阳除宫室外的所有民舍,使得洛阳除紫薇城外,尽是废墟。
“咳咳……总算是回来了。”
瘦了整整好几圈的李漼,此刻正在李梅灵的搀扶下走入贞观殿。
望着没有太多变化的贞观殿,他咳嗽着看向李梅灵:“囡囡,让你陪阿耶吃苦了。”
“能回来就好。”李梅灵倒是懂事,反而安慰起了李漼。
李漼被她搀扶到榻上休息,田允适时递上蜂蜜水。
李漼抿了两口,稍微感受了几分舒畅,结果便听到门口传来唱礼声。
“陛下,三位相公求见。”
“传……”
李漼勉强坐起来,而此时路岩三人也走入了贞观殿内。
李梅灵走到屏风背后,留下李漼和田允二人面对三人。
“陛下,派往蔡州的官员被秦宗权驱逐赶回,秦宗权不愿意归还唐州,并请忠武军节度使旌节。”
“此外……”
路岩顿了顿,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接着才将秦宗权在蔡唐二州的所作所为给说了出来。
“他、他竟敢食人,此禽兽行径……咳咳!!”
李漼被秦宗权禽兽般的行为给弄得咳嗽不止,刘瞻也趁机作揖道:
“陛下,秦宗权难制,然眼下朝廷最应该对付的是占据淮南的黄巢。”
“臣以为,可运粮五千石稳住秦宗权,暂时授予他蔡州刺史及蔡州防御使,等待我军兵马南下剿灭黄巢,再平定秦宗权也不迟。”
“陛下,臣附议。”萧沟不假思索的回应。
李漼闻言,也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目光看向萧沟:“王铎所率兵马及钱粮,眼下运抵何处?”
“已然抵达孟州,尚有二十八万六千余石。”萧沟解释道:
“得知陛下重回洛阳,王铎令张神武率左右神武军过黄河,入雒水,往长安运粮三万石。”
“余下粮草,尽皆走怀州进入郑州,沿运河南下。”
萧沟说罢,刘瞻便接上话茬:“陛下,楚州防御使朱全忠收复高邮、海陵二城,江南粮食可运抵海陵,走陆路二百余里进入运河北上。”
“臣以为,可调遣江南粮草北上,同时高千里停泊在润州的十万石粮草也能随之北运。”
刘瞻说罢,萧沟也继续作揖道:“刘继隆闻陛下返回洛阳,令人起运粮草万石,锦缎千匹于洛阳。”
“好、好好……”李漼听着这一件件好消息,只觉得自己身体都似乎好了不少。
眼见众人都在说好话,路岩也趁机说出了件更好的事情。
“陛下,卢龙节度使张允伸闻朝廷钱粮不足,特进献助军米五十万石,盐二万石。”
“多少?!”
听到卢龙镇张允伸进献的盐米数量后,李漼只觉得咳嗽都好了,同时也不免担心张允伸有什么别的打算。
五十万石米,别说对于卢龙镇,便是对于往年的朝廷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支出。
若是走运河南运洛阳,起码能运抵四十万石,足够朝廷七万大军及十万民夫半年所需。
想到这里,李漼忍不住询问道:“张允伸为何进献如此之多粮秣?”
路岩见李漼如此询问,倒也能感同身受,毕竟他起初得知张允伸南运如此多粮秣时,第一反应也是觉得有诈。
不过随着他多方打听分析,这才确定了这批粮食没有问题。
“陛下,张允伸老迈,其子张简会素无威望,而卢龙内部张公素野心勃勃。”
“臣以为,张允伸此举,乃是担心自己死后,张公素叛乱而杀其子,故而交好朝廷。”
经过路岩分析,李漼这才放下心来。
卢龙镇的兵变确实频繁,若是张简会有朝廷这条退路,那也不至于死磕卢龙。
这么想着,李漼倒是有些佩服张允伸,竟然用五十万石粮食和两万石盐为子孙买了条后路。
不过这笔盐米倒是来得及时,以河南道的粮价和盐价,这批粮食足够支持大军讨贼了。
想到这里,李漼颔首道:“张允伸有大功,下诏嘉赏,赐锦彩、玉带、金银器等物,加特进,兼侍中。”
“陛下英明……”路岩三人躬身唱礼,李漼也平复了几分心情,对三人道:
“算上张允伸的这批粮食,朝廷手中粮食近百万石,而河南道及河东道尚有三百余万赋税未曾运抵洛阳。”
“待钱粮运抵,遣兵多进,朕不想在岁末前看到黄贼的一面旌旗……”
面对李漼的这番话,路岩三人只能躬身应下:“臣等领旨!”
三人躬身退出了贞观殿,但见他们离去,李漼再也忍不住,继续埋头咳嗽了起来。
“阿耶……”
李梅灵走出屏风,满眼复杂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出手去,轻抚他后背。
感受着后背的轻抚,李漼看向李梅灵,脸上闪过愧疚:
“囡囡,你说的或许是对的,阿耶不该对刘继隆动兵,不然局面何以至此。”
“如今局势糜烂,阿耶便是连钱帛都无法拿出,更莫谈选婿了……”
李漼从未有此刻般后悔,后悔与刘继隆撕破脸皮,导致时局崩坏。
刘继隆纵使有万般不是,但面对朝廷危局,却还是能与自己冰释前嫌,甚至两次输送粮食给朝廷。
尽管不如张允伸五十万石粮食来的多,但刘继隆也没有张允伸的后顾之忧,没有必要讨好朝廷。
比起刘继隆,反倒是那些平日里看似恭顺的诸镇,不但擅自削减起运钱粮,更有甚者还直接停罢起运。
河淮两道的惨状他看见了,只是他这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无力承担后续局面。
大唐究竟如何,此刻的他也是心神恍惚,浑然不知……
“阿耶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如今朝廷兵精粮足,不日便能讨定黄贼。”
“加之西境刘继隆安分守己,阿耶只需要励精图治,大唐便还有兴盛的可能。”
李梅灵安抚着李漼,可李漼闻言却苦笑:“兴盛……”
没有人比李漼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今的他,好似风中烛,明灭真。
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倒下的后果是什么,可他即便想要强撑,却也没有力气了。
“阿耶累了,囡囡你舟车劳顿,先回宫休息吧……”
李漼摇头摆手,李梅灵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躬身离去。
待她走后,李漼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愣神许久,直到田允端来汤药,他才回过神来,将苦涩的汤药慢慢喝光。
只是相较于还有宫室可居住的李漼,跟随圣驾返回洛阳的百官和百姓就惨了。
“咳咳……”
紫薇城外,扬尘四起,咳嗽声不断作响,望着尽皆是焚毁过后废墟的环境,张淮澄眉头紧皱,转身走向不远处道路上停着的马车。
他靠近马车,将车窗打开,而车内则是坐着气色比半月前略差的张议潮。
“叔父,整个洛阳除紫薇城外,都被黄贼大火焚毁,不管是坊墙还是屋舍,恐怕都得重建。”
闻言,张议潮艰难扶着车内矮凳,挪到窗前看向窗外。
当他看到被付之一炬,满地焦黑的洛阳时,他下意识叹了口气,紧接着才道:“不必修葺太好,足够家中人居住便可。”
“是!”张淮澄颔首应下,张议潮则是目光远眺,看到了数以千计的富户和百姓。
他们都是跟随圣驾返回洛阳的百姓,不过就洛阳城眼前的状况,想要恢复,起码得好几个月。
这还是黄巢没有焚毁紫薇城的情况下,若是紫薇城被焚毁,恐怕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还将更多,耗时也将更久。
更为关键的在于,黄巢此前修葺洛阳民舍的数月时间里,已经把洛阳附近成材的树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
如今想要树木,只能往百余里外的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去获取,所耗人力物力都不是个小数目。
“暂且搭个帐篷吧,咳咳……”
张议潮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张淮澄见状连忙劝解:“叔父,您不能吹风,把窗户关上吧。”
“老了……”面对如今的身体,张议潮只能摇头服老,随后抬手关上了车窗。
如他这般染病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许多大臣本就年迈,加上雨季舟车劳顿,风餐露宿,自然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风寒。
不过比起他们,更为可怜的还是那些跟随圣驾而来的河南流民。
数万流民来到洛阳后,也被烧成白地的洛阳城惊讶到了。
但好在朝中官员需要他们提供服务,以此才能享受生活,故此在粮食有限的局面下,朝廷还是决定开设粥场,把这些流民留下。
在他们被留下后,张淮鼎、杨复恭二人便带着三千左右神武军和数百艘舟船沿着雒水进入洛阳,并带来了十万石粮食。
随着十万石粮食装卸,原本还在动摇的流民,很快便安定了下来,而善于把握人心的官员们,也开始耍起了自己的手段。
在他们耍手段的同时,撤往淮南的黄巢却因为朱温夺取二县的行为,不得不将迁都目标从江都转变为了合肥。
原本合肥蒯氏的府邸被强行清理出来,成为了黄巢临时的行宫。
由于蒯氏在唐代出过三品以上官员,所以他们拥有在坊墙开设乌头门,在府内设置影壁,外插长戟的资格。
蒯氏府邸为三品官员标准的三进院落,正堂五间,东西宽六丈,高二丈,倒也不小气。
黄巢走入这正堂,黑着脸来到主位坐下,此刻的他可谓风尘仆仆。
只是等他抬头,见到的却是尚让与毕师铎的针锋相对,二人似乎恨不得立马拔刀宰了对方。
尚让恨毕师铎出卖王仙芝,毕师铎则是防备尚让,蠢蠢欲动。
看着眼前闹剧,黄巢猛地拍桌:“够了!”
“朕不管汝等有何恩怨,眼下先解决如今困局,方是正道!”
在黄巢的呵斥中,二人不得不暂时收起敌意。
与此同时,孟楷也带人抱着一本本文册走入了正堂,吸引了三人目光。
“陛下,这些是赵璋派人送来的淮南道夏收粮册,以及各州县仓储。”
孟楷解释着,同时汇报道:“陈州、颍州的数十万百姓都被我军驱赶进入淮南,眼下已经安置在了寿州、庐州。”
“唐主没了这数十万人口,便是想要征募民夫也不容易,而我军则是可以利用他们开垦荒地,等待来年丰收北上。”
孟楷的话,使得尚让这位大齐宰相有了危机感,他不得不站出来作揖道:
“陛下,如今我军虽有十万众,但兵马尤其臃肿,着甲不足四分。”
“臣以为,各军当裁汰老弱,不急于与唐军交锋,而是好生操训,同时强征工匠,尽快打造甲胄。”
尚让说罢,却见黄巢一言不发,只是拿着粮仓翻阅。
原本还有些焦虑的黄巢,在看到淮南各州的仓储和夏收所获后,略微安心了几分。
他将文册放回桌案上,沉稳道:“此次夏收,淮南道获粮食百万,且秋收后获粮绝对不少。”
“这百万粮秣,足够我军食用一年,足可编练强军!”
黄巢的话,并未引起尚让的安心,反而让他心里紧张了起来。
“陛下,恕臣斗胆请问,黄使君是如何在淮南道征粮的?”
尚让的话,令黄巢也反应了过来,目光看向孟楷。
孟楷感受到黄巢的目光,当即作揖道:“黄使君下令,淮南之地,每丁纳粮三石。”
“三石?”尚让面露错愕,随即上前翻看粮仓,只见粮册之中写有“夏收征粮九十七万六千四百五十二石”。
这代表淮南道最少有三十二万男丁,看似没有太大问题,毕竟大唐前期租庸调制的“租庸调”中,租便代表每丁每年纳粟二石或稻三石。
淮南主要种植水稻,故此征收三石也没有问题。
“租用调制中,每丁每年征粮三石,而今只是夏粮便征收三石,若到了秋收,不知又要征收多少石。”
“更何况淮南刚刚遭遇旱灾,去岁又遇蝗虫,百姓家中无有积粮,黄使君征收的这三石粮食,恐怕是许多百姓家中为数不多的口粮。”
尚让向黄巢解释了他的担心,同时建议道:“陛下,臣建议归还两石粮食给百姓,只留一石即可。”
“少六十万石粮食,对我军眼下没有危害,但对于百姓来说,这关乎秋收结果。”
“若是百姓倒在秋收前,那田间作物又该由谁照料?”
尚让从大局出发,向黄巢提出了建议,黄巢闻言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刚准备开口,却见孟楷作揖道:“陛下不可。”
堂内三人看向他,孟楷则是解释道:“陛下,我军手中钱帛不足三十万,而今将士十万,以陛下此前定下的军饷,每月需要发放十五万石粮食。”
“若是将六十余万粮食退还百姓,我军手中粮食仅三十余万,最多维持两个月,而秋收至少要等到九月。”
“如今不过六月,朝廷还需要发放三个月的军饷,最少四十五万石,其中十五万石缺额,又该从何处获取?”
“更何况军饷是军饷,口粮是口粮。”
“十万大军,每月所食不少于五万石,三个月就是十五万石,一来一去便是三十万石的缺额。”
“正因如此,臣请陛下三思……”
孟楷的话不无道理,原本已经准备允诺尚让的黄巢顿时犹豫住了。
见他犹豫,尚让还试图据理力争,但毕师铎却没给他机会,直接做作揖道:
“陛下,不提淮南百姓,我军从陈州、颍州迁徙而来的百姓也需要粮食。”
“这二三十万百姓,想让他们撑到秋收,起码需要三四十万石粮食。”
在毕师铎的这番话下,黄巢只能看向尚让,商量道:
“此事暂且搁置,实在不行,容百姓随意上山狩猎,下水捉鱼虾,时局还不至于这般糟糕。”
黄巢的话,让尚让似乎重新了解了他,整个人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他愣住,黄巢也似乎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负责任,只能为自己找补道:
“淮南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朕相信百姓家中绝不会缺少这三石粮食。”
“如若真的缺了,届时再紧急从粮仓抽调些粮食赈济便可。”
“行了,此事就此作罢,不可再议!”
他急匆匆揭过这个问题,紧接着看向孟楷:“令人传膳!”
“是!”孟楷隐晦看了眼尚让,随后退出正堂。
不多时,庖厨所制的饭菜端入堂内,而尚让却不知何时离开了行宫。
黄巢没有在意,而是传旨给孟楷,让他向各军下达裁撤老弱的军令,只保留七万青壮,并且命令各州县工匠打造甲胄。
快马自合肥疾驰而出,很快便把黄巢的旨意传遍淮南各州。
齐军开始裁汰老弱,打造甲胄,以此来迎接接下来可能爆发战事。
与此同时,随着朱温占据运河以东的州县,他也在谢瞳劝谏下,在当地强征民夫去海边砸碎海礁,令人疏通淮河河道。
此举使得江南舟船可以沿着长江出海,接着走海运北上进入淮河,转入运河中。
作为报酬,黄巢则是在淮河和海上设下关卡,以“检查”的名义,从中挑选些东西上岸。
偶尔朱温还会以船只有问题作为借口,将整艘船的物资霸占。
由于他做的并不火,这种节骨眼上,朝廷也无人弹劾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借此机会,敛到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来到七月中旬时,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帛粮食,还买来了足够的铁料来打造甲胄。
“叮!叮!叮……”
炙热的高邮作坊内,朱温与谢瞳一前一后,二人漫步在数十名工匠之间,亲眼看着甲片如何打造,如何串在一起,如何制成甲胄。
不过由于坊内太过炙热,二人待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只能走出作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眼下军器作坊,每月可产甲八十套,我们手中工匠还是太少了,如果工匠能多些,凭我们手中的铁料,还能打造三千套甲胄。”
“届时,明公麾下便有最少八千甲兵,便是黄贼聚众来攻,也很难攻下高邮。”
谢瞳不吝夸赞,夸得朱温有些飘飘然,但朱温还是很快回过神来,摸着自己上唇的虬髭道:
“即便有八千甲兵,某也不是黄贼手中天平忠孝军和忠义军的对手。”
“黄贼手里,眼下恐怕最少有五万天平忠孝军和忠义军,某不是对手。”
朱温对黄巢的忌惮表露在脸上,谢瞳闻言却轻笑道:“明公不必担心。”
“黄贼虽然兵马众多,可又哪里比得上朝廷?”
“今早曾使君派人送来消息,声称康使君已经与王使君会师,两军合计七万兵马,算上我军便是近八万。”
“若是湖南的高骈也趁此机会动手,黄贼又有几成胜算?”
“如今他们走入淮南,自以为是安全之地,却不曾想此地也是四战之地。”
“依某之见,若官军同心戮力,黄贼恐怕难以见到冬雪。”
“即便见到冬雪,恐怕也距离败亡不远了。”
谢瞳的话,使得朱温原本略微焦虑的心情得到缓解,不免松懈道: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得不防。”
“如今我军仓库之中积有粮食三万余石,钱帛十四余万,足够半年军饷所需。”
“若是继续等到秋收,我们能从中获利更多,某倒是乐见官军与黄巢斗个你死我活。”
朱温这略带短视的话,很快便被谢瞳纠正。
“明公说的不错,但明公也不要忘记,比起朝廷和各镇,我们的实力并不算强大。”
“此外,我军占据之地亦为要害,不管是朝廷还是黄贼,但凡对峙时间略长,都不可能令我军继续盘踞此处。”
“朝廷的手段,基本都是调走,而黄贼的手段则是强攻。”
“正因如此,明公眼下应该存储钱帛,等待日后疏通关系所用。”
谢瞳这番话并无问题,但朱温却有些不太乐意。
他已经习惯了淮南,况且朝廷对他这样出身的人,必然不放心。
因此他并不准备淮南,若是朝廷硬要调他离开淮南,那他只能耍些手段了。
“某晓得了。”
即便已经有了打算,朱温却并未反驳谢瞳,而是颔首应下,接着与谢瞳往城墙走去。
不多时,二人登上高邮县的马道,并绕城墙走了一圈。
后世的高邮湖还未形成,此刻高邮城的西边主要还是以十数个大小不一的湖泊,加上各类沼泽组成的水泽。
高邮真正可以利用的,主要还是东边的上百万亩耕地,以及数百万亩的滩涂。
凭借这百万亩耕地,朱温完全可以在这里割据,依靠运河和淮河、长江来坚守。
想到这里,朱温虽然面上冷静,但心底早就有了打算。
二人走到城东时,朱温指着城外的那些耕种的农户道:
“淮南多种水稻,然极易爆发洪涝,致使百姓颗粒无收。”
“某这几日想了想,决定在高邮、海陵、宝应等县,将昔日废弃的河渠修葺,同时修建堰堤。”
“等待农忙过去,还请先生起草军令,征百姓各县百姓徭役,直到秋收前夕才能放回。”
“此外,若是水利尚未修葺好,秋收之后再征发徭役,继续修建河渠堰堤。”
朱温开口说着,谢瞳便知道了他不舍得这块地方。
他想要开口劝阻,但朱温却加快脚步,直接离开了此地,使得谢瞳无话可说。
谢瞳心思敏捷,通过朱温的反应便知道了朱温不想听这些话,于是他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过了片刻才跟上了朱温的脚步。
在朱温决心深耕淮南的同时,从长安出发的使团却已经通过故汉函谷关,来到了洛阳盆地。
“咕噜咕噜……”
“小心些,不要磨坏料子!”
七月中旬的洛阳已经从雨季中走出,天气也变得明媚炎热了起来。
饶是如此,洛阳城西侧的官道上,却依旧充斥着许许多多瘦弱的民夫。
他们拉拽着车,车上固定放好了数十根长三四丈的料子,足有十余根,重千余斤。
拉拽的民夫有好几人,每个人都十分瘦弱,衣裳破烂不堪。
一名穿着得体,好似监工的人则是坐在板车上,一边喝水,一边吆喝驱赶着他们,仿佛主人驱赶自家牛马一般。
长安使团的车队从旁边经过,三百余名精骑负责护卫,整个车队长里许,足足调用了五百余辆马车,还有七千多名民夫。
五百余辆马车中,还包含了五辆乘坐官员的马车。
由于长安与朝廷的沟通已经十分频繁,所以此次出使洛阳,偈拜天子的长安官员只有十余名,带队之人则是被刘继隆调到礼部担任侍郎的豆卢瑑。
张延晖化名刘晖在其中,角色官职是太常博士,并不出彩。
刘继隆想让他早早见识关东的黑暗,而他也抱着这样的打算加入到了使团中。
使团由于携带进献的粮草和锦缎,脚程慢了些,足足走了半个月才终于来到了洛阳。
半个月的时间,张延晖亲眼看着自己从太平治世的关中走入水深火热的陕虢,本以为陕虢的百姓已经足够凄惨,结果他来到洛阳后,这才发现自己所见所识的太过狭窄。
望着马车外,那些把民夫当牛马使唤的监工,张延晖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吐蕃人奴役汉人时,也不过如此罢了。
“听闻朝廷还复东都后,便有衙门在洛阳城内贩卖粮食,每斗八百钱。”
“河东夏收刚结束,这洛阳粮价居然还是八百钱,啧啧……”
耳边传来了同乘官员的讨论,这让一路沉稳的张延晖忍不住开口道:“八百钱,百姓怎么买得起?”
“呵呵……”听到张延晖的这话,两名身穿深绿色官袍的六品年轻官员便笑道:
“刘博士有所不知,这些不过都是朝中官员的手段罢了,我等昔日为民时,早就见过如此手段了。”
“什么手段?”张延晖不解,而他对面的这两人眼见他如此年轻便是七品官员,一路上也没少与他交流,原本以为张延晖不爱说话,结果这才发现是话题不对。
见张延晖感兴趣,其中一人便结合洛阳眼下发生的事情说道:
“每值荒年,但凡流民聚集起来,官员们便开始派遣家奴募工,从流民中招募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工匠。”
“至于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流民,则是会被招募为佃农,亦或者充作小工,干几天活后,再将其驱赶离去。”
“这洛阳城的消息,某与函谷关的守将闲聊过。”
“据闻洛阳各官员为了修葺屋舍,特意开出了粮食换木的办法。”
“每根从崤山、熊耳山运出的料子,凡运抵洛阳的价格从二升粮食到一斗不等。”
“为了这样的一根木料,这些青壮身体力行的走三百里来回路程,肩挑手扛的才勉强带回,价格不可谓不便宜。”
官员话音落下,张延晖缓了口气,反倒说道:“如此说来,官员们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着想?”两名官员面面相觑,最后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
“某说的不对吗?”张延晖不解,但依旧谦虚询问。
面对他的询问,这两名曾经体验过天子脚下是什么生活的官员,便立马揭穿了洛阳这些官员的手段。
“这些粮食,本就是要发给百姓,以此稳住百姓的。”
“只是其中有人耍了手段,这才弄出了类似以工代赈的局面。”
“如今百姓干的都是他们的私活,可赈灾的粮却是朝廷的粮。”
“不仅如此,不信博士等入了洛阳看看。”
“这洛阳城内的宅邸若是修建起来,必然不会立马修建民舍,而是让百姓勉强苟活,继续利用百姓来帮自己干活。”
张延晖没有接触过这些,因此两人所说的这些事情,他只能一知半解。
“如此说来,却是公粮私用,挪用公粮。”
“若是如此,朝廷为何不派人查清楚?”
“查?”两名官员忍不住笑道:“他们都是官,且大多沾亲带故。”
“博士让他们查,不知从何查起。”
“再者,即便查出,也无人会因此而受难,毕竟官官相护,他们都需要百姓这低廉的力气。”
二人的话,仿佛为张延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而此时的车队也来到了洛阳城北部的徽安门。
车队停下,徽安门的守军开始检查印信,同时检查他们带来的这批粮食。
由于面对的是刘继隆所派使团,这些神策军的兵卒也不敢跋扈,只是快速检查过后,指挥七千多民夫将粮食运往含嘉仓内,为使团放行。
车队穿过洛阳这夯土所筑成的甬道,进入洛阳后,此时的洛阳可谓热闹。
无数新建的坊墙拔地而起,街道上满是运来运去的木料,耳边尽是敲敲打打的声音,街道上除了工匠就是出力的民夫,偶尔也能见到马车和巡街的兵卒。
使团被安排到了承福坊的驿馆休息,所以在沿着皇城向南走了二三里后,使团队伍走入了承福坊,而坊内的景象令张延晖大受震撼。
无数赤膊上身的男子正在清理废墟,并在废墟之中重新修建屋舍。
许多屋舍的框架已经搭建起来,只等垒砌夯土墙。
张延晖的目光越过这些框架,看向了坊内那些焦黑狼藉的废墟,试图猜想这些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等他多想,却见前方突然变得杂乱起来。
张延晖看去,原来前面是一家简陋的粮铺,而洛阳城的百姓们辛苦劳作一个月,好不容易赚足几百个大钱,却只能在此地买走一斗粮食。
望着这些出卖体力,透支身体的百姓只能带着一斗粮食离去,张延晖不免道:“关东粮价昂贵,原本某还不信,如今看来,不得不信……”
“呵呵。”他的话引起了对面的那两名官员,其中一人忍不住摇头道:
“洛阳可不缺粮食,如今河东的粮食,每日数百上千石的运入洛阳,所以洛阳并不缺粮。”
“可这……”张延晖试图想用窗外发生的一切来解释,但另一名官员却打断他道:
“洛阳的粮价高,是因为官员将粮价抬高,所以粮价才高。”
“至于他们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这些……”
他示意张延晖看向窗外,张延晖则是在窗外看到了一座座正在修建的府邸。
不等他询问,那两人便开口继续道:“把粮价抬高,他们才能用粮食来换取百姓从山中带来的木料,用更便宜的价格来修建府邸。”
“所以某说过,这件事不是不该查,只是没人想要查。”
“洛阳宅邸屋舍都被付之一炬,官员们都没有住处,百废待兴。”
“这样的局面下,自然只有将手伸向百姓,驱使他们来为自己修建宅邸了。”
一人话音落下,另一人又补充道:“驭民五术中,疲民弱民放在首位,唯有百姓疲弱,才能方便驱使。”
“汝看看这洛阳城,虽说官员们使了手段,但数万流民饥寒疲困却井井有条,这何尝不是种高明的手段?”
张延晖闻言,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而此时马车也来到了一处刚刚修建好的驿馆前停下。
三百汉军精骑下马,将驿馆里里外外检查清楚,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让十余名使臣走下马车,走向了驿馆。
张延晖看着这崭新的驿馆,想到了来时路上,几个人艰难拉着千余斤沉重木料,受监工嘲讽的场景。
“这一草一木,不知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张延晖有些难受,在河西生长的他,没想到衙门与百姓的关系,竟然会如此复杂。
河西汉人那种其乐融融的场面,在这里根本不存在,有的只是上位者略施手段,便让底层百姓忙忙碌碌,困苦一生的场景。
张延晖算是知道,自家殿下为何说自家父子没有心眼了。
与洛阳的这些官员比起来,他们父子俩确实没有心眼。
“刘博士……”
一名队正突然走到了张延晖身后,压低声音道:“张司徒他们就在承福坊,往前走三条巷子便能见到。”
“好。”张延晖颔首应下,却浑然没了出发时的激动,只剩下难以言表的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父,与自己那位被河西百姓称赞的英雄叔耶,是否会浑浊于朝廷中。
倘若二人已经浑浊,那自己应该与他们说什么,恐怕不管自己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自己十分天真,仿佛车上那两位同僚看待自己一样吧。
张延晖有些难受,说到底他毕竟才十五岁,加上张淮深将他保护的很好,所以他根本没有接触过什么苦难的事情。
他自小接触过的那些苦难故事,都是吐蕃如何奴役河西汉人的故事。
对于大唐,似乎每个人的故事里都只有向往,仿佛大唐依旧是曾经的开元盛世。
如今他来了,但大唐却并非与沙州那些老人们说的一样。
他一路东走,只看到了官员将领和兵卒对百姓的奴役,根本看不到关中那种其乐融融的场景。
哪怕在长安时,他也会看到一些不平事,但与关东这些明目张胆的奴役来比,关西的那点不平事,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唏律律……”
马匹经过的唏律声将张延晖拉回了现实,他将革带与佩刀固定好后,很快便扶刀走向了先前那人所指的方向……
他要去见见那他从未谋面的叔父,还有那位被河西百姓称颂的大英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