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阵前者,秦王(完)
第440章 阵前者,秦王(完)风雪如砂砾,抽打在太行山东麓最后一道嶙峋的山脊上。
巴戈每一次奋力攀爬,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都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新鲜的血液不断渗出,瞬间在冰冷湿透的外衣上凝结成暗红刺目的冰壳,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咬碎了牙关,舌尖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后方,上官云阙正不断游走,抵挡着如影随形的追兵,兵器交击的锐响和闷哼声不断传来。
“快,上那块石头。”巴戈嘶哑地低吼,声音被风雪撕扯得破碎。
她猛地回身,顾不上左肩的剧痛,右手卷丝盘银线激射而出,精准地缠住上方一块风化的巨岩边缘,借力猛地一荡,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下方射来的一支冷箭。箭矢“夺”地一声钉入她适才立足的岩缝。
她忍着剧痛,反手一把将轮流背负李存忍的两人,即代号磐石与另一名代号青石的两个夜不收拽上巨岩。青石背上,昏迷的李存忍轻得像一片羽毛,气息微弱得近乎没有。
巴戈伏在冰冷的岩石上,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管的剧痛,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吞噬。她迅速扫视下方,便看见上官云阙正与之前那名使链子枪的殇缠斗,刀光枪影在狭窄的山道上激烈碰撞,火星四溅。
另一名手持双匕的殇如同鬼魅般贴地滑行,试图绕过上官云阙,直扑背负李存忍的青石。更远处,岩石后强弓手的箭头寒光闪烁,死死锁定着同一目标。
“小心左翼。”巴戈厉声示警,同时意念催动,袖中萎靡的血蛇化作一道暗红闪电,并非攻击,而是猛地窜向青石后侧松动的积雪碎石。血蛇的搅动引发了小范围的雪崩,碎石滚落,虽未能伤敌,却成功迟滞了双匕刺客的偷袭路线。
青石闻声,反应极快,身体猛地向右侧岩壁贴靠,险之又险地让那双匕绞杀落空,匕首刮过岩壁,带起一串火星。几乎同时,巴戈的卷丝盘银线嗡鸣着再次射出,这次目标是那名强弓手藏身的岩石顶部。钩爪嵌入石缝,她猛地发力拉扯,便有一大片积雪和碎石被扯落,砸向强弓手的位置,逼得其人不得不放弃瞄准,狼狈躲避。
“走,别管我。你们先走!”后方传来上官云阙一声大喊,他在几人的围攻下腾跃而来,竟拼着硬挨了链子枪一记横扫,,反手一刀逼退双匕刺客,为巴戈几人争取了几息时间。
磐石低吼一声,顾不上之前作战时手臂豁开的深口,用尽最后的力气托住青石,两人合力,背着李存忍,手脚并用地向上官云阙打开的缺口方向猛冲。脚下湿滑的积雪和松动的碎石不断滚落,每一步仿佛都踏在生死边缘。
巴戈紧随其后,卷丝盘不断射出,或借力攀援,或干扰下方追击的刺客,她的脸色早已因失血和内力枯竭而惨白如纸。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通文馆好手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烦人、刻意压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
“翻过去。”巴戈指向前方那道被风雪短暂模糊的狭窄垭口,生的希望在绝望中被挤压成一丝微弱的火星。几人用尽残存的力气,相互拖拽推搡,磐石和青石甚至用肩膀顶着彼此,终于挣扎着、翻滚着,狼狈不堪地翻过了那道决定生死的垭口。
风雪似乎小了些。下方,是一片被无尽苍白覆盖的河北平原。冰封的滹沱河像一条僵死的灰白巨蟒,蜿蜒向朦胧的远方。
就在山脚下不远处的平原上,数百名铁林都士卒依托地形,结成了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坚韧的防御圆阵。轻便的圆盾紧密相连,长矛如林斜指,在雪地上投下森严的剪影。温韬的身影在阵中焦灼地移动,目光死死锁住山脊的方向。
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身后迫近的杀机淹没。没有接应的赵国大军,只有严阵以待的廖廖数百骑和身后索命的死神。
“冲下去!”上官云阙再度逼退殇几人,率先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坡向下开路。四人顾不上喘息,紧跟着上官云阙的路线向下冲,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和身体失控的惊险。
但就在他们下冲的同时,平原的侧翼,大地突然传来了异样的震颤。
一片更大的、更汹涌的黑色浪潮,毫无征兆地从西面一片低矮丘陵后席卷而出。
千余鸦儿军与数千晋国精骑轻装疾行,人马皆披着便于行动的皮甲或轻便札甲。
晋军虽在土门关内被温韬布下的铁蒺藜和铁钉稍稍阻遏,耽搁了追击的锋芒,但此刻爆发出的速度与狂野气势,依旧令人胆寒。马蹄狂暴地践踏着覆盖田垄的薄冰,粗暴地碾过可能存在的荒村边缘,仿佛脚下踩踏的并非他国疆土,而是无主的荒原。
“四哥。”李存礼策马紧跟在李嗣源身侧,眉头紧锁,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急促,“赵军虽怯,然其境内尚有兵马,王镕若受梁人鼓动,集结部众于后方设伏…”
李嗣源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李存礼的话,他的目光越过正在结阵的铁林都,死死锁在山坡上那几个渺小的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镕?鼠辈尔。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出城半步。传令,前队散开,两翼包抄。中路,给我碾过去。挡路者,无论人畜,尽皆踏为齑粉!”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上官云阙、巴戈四人被彻底挤压在陡峭的山坡与那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之间,如同怒海狂涛中即将粉身碎骨的舢板。
“快!”磐石一声暴喝,如同受伤的猛虎,与背负李存忍的青石爆发出最后的凶悍,护着中间的两人向下猛冲。
山坡上,杀机骤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岩石后闪出,手中链子枪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角度刁钻至极,直刺磐石毫无防备的后心。
几乎同时,另一道人影如同贴地滑行的影子,双匕搅动森然寒光,悄无声息地绞向背负者支撑身体的小腿脚踝。更远处,一块凸起的岩石后,几个勉强跟上来的通文馆好手气喘吁吁的长着弓,弓弦半开,箭头随着背负者踉跄的身影微微移动,试图寻找到一击必杀的瞬间。
巴戈目眦欲裂,反手一扫,几根银线骤然噬向链子枪主人的手腕,逼其攻势一滞。然而她自己肋下空门大开,被另一把无声袭来的短刃锋芒掠过,带起一溜血。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脚下打滑,几乎滚落。
磐石怒吼回身,手中短刀格开链子枪的二次绞杀,肩胛却被另一名刺客掷出的飞刀狠狠钉入。他身体剧震,强忍剧痛,猛地将青石扑倒在地,一支带着死亡尖啸的冷箭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深深钉入冻土。
青石闷哼一声,小腿还是被另一支流矢擦过,鲜血瞬间染红了裤管,但他死死护住背上的人,挣扎着想站起。
山下,温韬双眼赤红。冲在最前方的晋军精骑不过稍稍齐阵,复而在后方的催促下,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狠狠撞上了铁林都的橹盾阵线。
“顶住!”温韬的嘶吼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
沉闷的巨响、战马濒死的哀鸣、刀枪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鸦军轻骑虽无重甲防护,但骑术精湛绝伦,冲击悍不畏死。铁林都的阵线如同被巨锤反复轰击的堤坝,剧烈地扭曲波动着。不断有盾牌在巨力撞击下碎裂,持盾的士兵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瞬间被后续的铁蹄淹没。双方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呼啸,不分敌我地覆盖着中间那片死亡斜坡,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接应,死也要接应下来!”温韬的声音已经劈裂,他看到山坡上越来越近的几人,却一时寻找不到机会,心如火焚。
好在就在此刻,靠近温韬阵线后方的一片低洼荒滩处,毫无征兆地传来几声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
积雪和冻土被猛烈的爆炸掀上数十丈高空。浑浊刺骨的滹沱河水如同挣脱枷锁的洪荒巨兽,咆哮着、翻滚着,汹涌地灌入那片人为制造的巨大洼地。一股正试图从侧翼高速包抄、撕裂铁林都防线的鸦军轻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巨墙,连人带马瞬间被卷入冰冷刺骨的泥泞漩涡。一时间人仰马翻不提,凶猛的侧翼冲锋势头倒是终于及时被硬生生掐断。
“好!”温韬眼中精光爆射,嘶声力竭:“弓弩,目标泥沼,钉死他们。轻骑左右游弋,射马。快,速去接应!”
铁林都的弩手爆发出惊人的韧劲,密集的弩矢如雨点般射向陷入泥沼、挣扎哀嚎的晋军人马。两翼轻骑在炸开河面后汇合来的公羊左带领下,策马疾驰,手中弓弩不断喷吐着箭矢,射向试图挣扎脱离泥潭的晋军战马和骑士,开出一条血路。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为山坡上濒临绝境的四人争取了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上官云阙和巴戈拖着那名濒死却仍死死背负着李存忍的青石,在后方磐石以身体硬抗一名刺客、用最后的力量将其撞下山崖的惨烈掩护下,三人带着一路的血痕,终于扑进了由公羊左带领的接应骑队中。
李存忍被迅速安置在阵心相对稳固的位置,几名浑身浴血的战士立刻用身体和残破的盾牌在其人两边构筑起最后一道人墙。
磐石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坡乱石之中。
李嗣源看着泥沼中如同待宰羔羊般挣扎的前锋,看着再次脱离接触、向平原深处退去的温韬部,脸色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狂怒在他眼中闪过,带着一丝被算计的憋屈。
“废物!轻骑两翼散开,绕过那片烂泥塘。李存孝,你他妈给我压上去,用槊给我砸开一条路!虎符拿不回来,统统提头来见。”
亦是一路狂奔的黑色浪潮再次涌动,展现出了冠绝北地而应有的韧性与凶悍。
温韬部且战且退,但不断有兵卒掉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刺目的猩红轨迹和丢弃的破损兵刃。他们退向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腹地,镇州苍茫的土地在脚下延伸,却看不到生的彼岸。
在这赵国腹心深处,赵军,竟然始终未曾出兵接应或拦截一二。
但就在筋疲力尽的铁林都残部刚刚退入这片开阔地,试图重整旗鼓的同时。前方地平线,一片新的、更加厚重的阴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横亘在退路之上。
一支盔甲鲜明、旗帜如林的骑兵大军,沉默而严整地列阵于前。人数虽远不及晋军,但阵型亦算雄壮。
其部飘扬的旗帜上,北平二字在风雪中招展。为首一员年轻将领,一身金盔银甲,却是北平王王处直的长子王郁。他勒马阵前,目光扫过血战退来的温韬部,又掠过后方紧追不舍的鸦军雪尘,嘴角勾起一丝得偿所愿的淡笑。
王郁策马缓缓出阵几步,声音洪亮,勉强压过风雪的呼啸:“此乃河北镇州地界。晋国、梁国,皆为客军。尔等在此厮杀追逐,刀兵四起,烽烟弥漫,视我河北诸镇如无物乎?扰我乡土安宁,伤我无辜百姓,此等行径,岂是仁义之师所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温韬阵心隐约可见的人影,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为保河北安宁,免生灵再遭涂炭。请将贵部所护之人及其身携之物,交由我定州军看管。我北平王自会秉公处置,给各方一个交代。其余人等,速速退兵,勿谓言之不预!”
温韬指挥残部将李存忍死死护在圆心,结成了一个更小、更摇摇欲坠的防御圈。
每一张沾满血污和泥雪的脸上,都刻满了极致的疲惫,对赵军言而无信的绝望,以及最后那点被逼入绝境的、如同受伤困兽般的死战凶光。
巴戈勉强支撑在马背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看着后面穷追不舍的晋军雪尘,看着前方那黑压压的、打着“公道”旗号的定州军,眼神空洞麻木,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期盼,都已在此刻彻底湮灭。
上官云阙拄着已然崩口、血迹斑斑的上官云阙刀,胸膛剧烈起伏,视线与同样浑身浴血、眼神却反而愈加凶狠的公羊左短暂交汇,两个平时向来看不上对方的人,都从互相眼中读懂了那纯粹的决绝。
后方,李嗣源已率鸦儿军主力迫近。他自然看到并听见了前方拦路的定州军阵和王郁那番义正词严的宣告。
“太尉、薛侯,是王处直的长子王郁。”一名副将疾驰到李嗣源身侧,“看其阵势,人数不少,恐是早有预谋。我们是否…”
“预谋?”李嗣源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轻蔑的冷笑,他如同穿过无物般扫过定州军那看似严整的阵列,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处直?一个守着弹丸之地、只会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他这长子,更是乳臭未干,也想学人玩螳螂捕蝉?”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转厉,“什么狗屁看管处置,不过是想捡我的便宜,坐地起价罢了。凭他王郁,也配在我面前摆谱?也敢拦我的路?!”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前窜,李存礼自也拢着袖子徐徐跟上去。
李嗣源扬起马鞭,直指前方温韬那摇摇欲坠的残存骑兵和王郁的定州军:“儿郎们,前面那点子残兵,已是瓮中之鳖。那定州军,更不过是群狐假虎威的土狗。先王遗物与逆贼就在眼前,谁敢挡路,皆一律碾过去。擒获逆贼者,赏千金,连升三级!”
鸦儿军本就是沙陀精锐中的精锐,主帅的轻蔑与重赏瞬间点燃了他们的凶性。刚刚被泥沼阻遏的狂潮再次缓缓开始提速,黑色的浪涛以最后一丝力气,卷起漫天雪尘,要朝着前方那陷入双重包围的猎物狂飙突进。
先前被李嗣源直接以姓名直呼的李存孝更是一马当先,巨大的禹王槊高举过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一头发狂的洪荒巨兽,直扑温韬阵心。
王郁显然没料到李嗣源竟如此霸道蛮横,竟对自己和定州军威视若无睹,甚至直接出言侮辱。他脸上的凛然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铁青和惊怒。他麾下的定州军士卒也被鸦儿军这股冲锋气势所慑,阵型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后有晋军,甚而李存孝那巨大的身影挟着无匹凶威已近在咫尺,前有王郁定州大军因李嗣源的蔑视和强冲而陷入短暂混乱、却依旧拦在退路之上。
温韬部的残兵们陷入了真正的十面埋伏,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即将被新一轮更加惨烈、更加混乱的屠杀彻底撕碎的前一刻。
笃…
笃…
笃…
笃…
一阵奇异的、低沉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压过了战马的喷鼻和李存孝的狂吼,从战场的南面,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脉搏,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这声音初时细密如急雨敲打铁甲,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旋即,声音变得厚重,如同无数沉重的战鼓被同时擂响,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韵律连绵而起。
它并不刻意喧嚣,却蕴含着一种撕裂所有阻碍、主宰一切生死的绝对力量。战场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这奇特的、越来越近的韵律面前,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敲打在每个人心脏上的“笃笃”声。
温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眶死死钉向南面风雪迷茫处。上官云阙握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节惨白。公羊左更是仿佛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南望,咧嘴发笑。
巴戈空洞麻木的眼神深处,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亮,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被这声音狠狠撞击。
南方的风雪幕布,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骤然撕裂。
首先撞入所有人眼帘的,是一面玄色的大旗。
旗帜在凛冽的北风中狂舞招展,猎猎作响。上面一个铁画银钩、笔力千钧的“萧”字,如同燃烧的黑色雷霆,在灰白混沌的天地间,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凛然威势。
旗帜之下,一骑当先。
没有耀眼的金盔,没有华丽的仪仗。他只穿着一身略显风尘的玄青色窄袖戎袍,外罩一件同色的、毫不起眼的旧氅。大氅的下摆被疾驰带起的烈风扯得笔直如刃。
风雪扑打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看不真切五官,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寒潭古井,又似蕴藏星海宇宙,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为之冻结,时间为之凝滞。
其人腰间的岐王剑古朴无华,剑鞘上甚至带着长途奔袭留下的泥点。控缰的单手极稳,不见一丝晃动。坐下那匹神骏非凡的白色战马,口鼻喷吐着浓郁如实质的白气,蒸腾如云,浑身健硕的肌肉在汗湿油亮的皮毛下贲张虬结,每一块肌腱的跳动都彰显着它刚刚经历过一场超越极限的、非人的长途奔袭。
一匹白马,一身戎袍,一件旧氅,一顶幞头,看似并不过分突出,此时却让人夺目难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能顺着这个身影想起无数的事情。
如今天下动乱不安,几乎无处没有战乱发生,可是在这数十年间,偌大的五湖四海,以统兵伐不平五字压制天下的人只有这一个。
这是这位弱冠青年用四年时间,从河北到漠北,从中原到娆疆,从汴梁到成都,从李存勖到杨师厚,从朱温到王建,拿无数胜利堆砌出来的……做不得假。
甚至就在眼前,就在当下,晋军阵中锋锐无匹的些许鸦儿军,或许对此人的印象会更深刻一些。三年前高梁河畔的血,无疑是他们亲身所洒。
青年一骑当先,身后所随的,不过百骑而已。
人人身覆轻甲,甲片并非崭新,甚至带着多处劈砍留下的凹痕和刮擦的印记,凝结着长途跋涉留下的厚厚冰霜。脸上覆着只露双眼的狰狞铁面,铁面之后的眼神,透过狭小的眼孔射出,冰冷、漠然、毫无情感波动。
战马同样雄健高大,动作整齐划一,人马合一,如同一个精密的整体。没有呼喝,没有呐喊,只有铠甲鳞片摩擦发出的低沉铿锵,以及百骑如一、沉重敲击冻土的“笃笃”马蹄声。
然而,真正让整个战场陷入死寂的,并非仅仅是这百骑。
在这片百骑洪流的侧后方稍远处,一支规模庞大、军容整肃的步骑大军,如同沉默的山岳,缓缓压入战场。
当先是一面稍小的“赵”字王旗,旗下,赵王王镕被两名魁梧的甲士几乎是架在马上。他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空洞,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华丽的袍服上沾满了泥雪,显得狼狈不堪。
王镕身边,最宠信的宦官石希蒙像一滩烂泥般瘫在一匹驮马上,由侍卫死死按着才没滑落,涕泪横流,下身一片狼藉的湿痕,散发出难闻的骚臭。同样引人注目的,是王镕马侧一名近侍。他双手捧着一个普通木盒,寻常无比,然这近侍却是面无人色,捧着盒子的双手更是抖如筛糠,仿佛捧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在这象征着赵国最高权力却狼狈不堪的“仪仗”之后,才是真正令人侧目的力量。赵国此次出动的是全部精锐。步卒方阵盔甲鲜明,长矛如林,盾牌如墙,虽无百骑那冲天的煞气,却也军容整肃,沉默中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骑兵分列两翼,甲胄齐全,战马雄健,显然也是赵国压箱底的家当。
这些兵马的出现,便已然无声地宣告着一件事实,赵国已在其真正的主宰者意志下,倾巢而出。
萧字大旗的出现,便如一个无形巨手,瞬间扼住了整个战场的咽喉。
整个战场之上,无论南北,无论东西,场中诸人俱皆悚然。
冲锋的晋国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石墙,猛地勒紧了缰绳。疾驰的战马被强行拽停,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王郁定州军阵前的战马不安地原地踏蹄、喷鼻、后退,将原本严整的阵型搅得一阵骚动混乱。王郁脸上那副凛然瞬间崩碎,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苍白,更是下意识的控马倒退。
战场中央缩成一圈的残兵们,几乎绝望的神经骤然松弛,不知是谁带头,发出了一声劫后余生、带着哭腔的嘶哑呐喊:“秦王!秦王!是秦王!”
这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连同所有残存夜不收在内,巴戈等人眼中炽热的火焰。
至于晋军大阵后,李嗣源脸上的狂怒、憋屈和志在必得,却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钉在那面萧字大旗和旗下那个玄氅身影上。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早已刻入骨髓的、对眼前这个男人无法言喻的忌惮,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不能呼吸。
下一刻,李嗣源猛地侧头,看向身旁脸色已是一片恍惚的李存礼,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确认的祈求。
李存礼比他更早认出了大旗,更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道身影。他嘴唇无意识的略略颤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急促气音,在李嗣源耳边低语:“大哥……是他。”
这最后的确认,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李嗣源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抵抗的念头彻底碾碎,勒着缰绳的手指无意识的发颤起来,进而竟有种发软的无力感袭满全身。
鸦儿军阵中,几名曾亲身经历过那场高梁河溃败的幸存军官,在看到那人的轮廓和那面这天下独一无二的萧字旗瞬间,脸色竟是骤然惨变,血色尽褪。
其中一人更是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滚鞍落马,朝着南方大旗的方向,以头抢地,额头死死抵住宛如烂泥的雪地,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无声的崩溃,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鸦儿军阵中蔓延开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恐慌浪潮。
李存孝也止住了脚步。他那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致命的威胁。李嗣源专门为他配备的禹王槊第一次沉重地低垂下来,铜铃般的凶眼中充满了浓烈的忌惮和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喉咙里发出低沉而不安的咆哮,却不敢再向前踏出哪怕一步。
山坡上,就要追下来的殇组织几人与通文馆的好手,如同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魑魅魍魉,瞬间收敛所有气息,更深地隐匿入山坡的阴影或乱石之后,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死寂。
只有风雪的呼啸和战马不安的喷鼻声,在这片被彻底震慑的战场上空回荡。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砚轻轻一抖缰绳。他单人独骑,缓缓策马向前行了几步,从容不迫地脱离了身后那百骑阵列。旧氅在风中轻扬,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自己的猎场巡视。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欢呼雀跃甚至疾呼万岁的夜不收等残存人马,扫过被迫停滞的黑色狂潮,扫过阵型大乱的定州军,最终落在了晋军阵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传入战场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宪般的威严。
“李存礼。”
被点到名字的李存礼身体猛地一僵。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针,聚焦在他身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因奔逃追击而略显凌乱的锦袍,推开左右想要护送的亲卫,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竭力保持着仪态,驱马走出鸦军的阵列,来到萧砚马前十余步处下马站定。
他没有立刻跪拜,而是先双手交迭,行了一个极其郑重、一丝不苟的揖礼,腰弯得很深。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已尽力恢复了镇定,只是声音深处那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臣李存礼,拜见秦王殿下。殿下万福。”
萧砚端坐马上,平静的目光落在李存礼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器物,平静无波。他并未立刻让其直身,只是用那平淡的语气问道:“晋王遣尔为使,求和于汴。孤,允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李存礼身后那片被晋军铁蹄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赵国土地,声音依旧平淡:“然今日,尔晋国兵马,擅入孤之藩属赵国疆界,”他稍稍加重了“孤之藩属”四字,目光又掠过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温韬部,“追杀孤之部属,所为何来?”
李存礼保持着躬身揖礼的姿态,头微微低下,避开那慑人的视线,语速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加快:“殿下明鉴…臣等奉晋王严命,追剿叛逆巴戈、李存忍…此二人窃取晋国重器,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实不知…实不知她们竟与殿下部属同行,更不知殿下部属竟在赵国境内执行公务…以致冲撞王师…此皆误会,臣惶恐,万望殿下…”
说到这里,李存礼竟是再发不出一言。
萧砚不再看他,毫无留恋地掠过李存礼那强作镇定的身影,骤然转向鸦军阵中脸色铁青、眼神剧烈闪烁、额头已渗出细密冷汗的李嗣源。声音依旧平淡,却蕴含着足以压垮山岳的无形重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战场上。
“李存仁。”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嗣源的天灵盖上。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骨子里那极度识时务、趋利避害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念头。
莫名之间,他的生死,仿佛已完全、彻底地攥在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任何迟疑、任何所谓的尊严、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愚蠢至极的取死之道!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极度渴望,李嗣源猛地就要纵马上前,却又闻萧砚淡淡出声。
“下马,膝行过来。”
李嗣源脸皮抽动,却还要干笑一二,萧砚身后,却有一道爆喝声立时响起。
“秦王令尔爬过来!”
这一下,李嗣源在萧砚淡漠的注视中,却是在一丝迟疑后,滚动着喉结,在无数道惊骇、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滚鞍落马。复而以一种最屈辱、最卑微、最原始的跪地膝行姿态,手脚并用、极其快速地爬过冰冷泥泞、混杂着血污的雪地,一直爬到萧砚马前,与依旧保持揖礼姿势不敢抬头的李存礼并排。
他拱手于前,勉强直着身子,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卑微和求生欲而变得嘶哑扭曲。
“罪…罪臣李存仁…拜见…秦王殿下!殿下…恕罪!殿下开恩!”
萧砚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匍匐在泥泞里的蝼蚁,他一言不发,复而只是微微侧首,目光示意了一下后方赵国队伍中那名手捧木盒、面无人色的近侍。
近侍浑身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立即捧着那沉重的盒子,几乎是踉跄着小跑上前,在两名秦王义从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颤抖着将盒子放在了李嗣源面前触手可及的雪地上,复而将之打开,却是一个头颅。
赵王王镕义子张文礼,正栩栩如生的放在盒子中。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
萧砚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如同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却再次让李嗣源如坠冰窟。
“此物,带回太原,面呈晋王。”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落在了遥远的太原方向,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就说,是孤送予他的…新年贺礼。”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仿佛连风雪都被冻结了。
李嗣源和李存礼匍匐在冰冷的雪泥里,身体僵硬如石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王郁面如死灰,定州军的阵型彻底松散,战马不安地原地打转。鸦军阵中,恐惧如同实质的瘟疫,疯狂蔓延,连凶悍如李存孝,都下意识地缓缓向后退了半步。
巴戈背靠着冰冷沾血的橹盾,透过人群的缝隙,望着风雪中那玄氅翻飞、如同山岳般挺拔的身影。麻木死灰的眼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和雪水肆意流淌。她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紧紧握住了身旁李存忍那同样冰冷的手指,仿佛想将这份劫后余生的巨大震撼与那无声降临、碾压一切的磅礴天威传递给她。
她嘴唇无声地剧烈翕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微弱的、带着无尽复杂情感的颤音,如同信徒最虔诚的祷告。
“…天…威…”
风雪依旧呼啸,卷过这片被彻底震慑、噤若寒蝉的战场。萧字大旗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胜利的图腾。
旗下,玄氅身影独立。百骑肃立如渊,沉默如山。身后,是赵国倾巢而出的精锐大军,沉默拱卫。身前身后,千军万马,鸦雀无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