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鸢尾花
第434章 鸢尾漠北,大定府。
王帐内,火炉中的余烬静静燃烧,散发着稳定的暖意,驱散了塞外的严寒。数盏精心打磨的铜制羊油灯悬挂在穹顶与立柱间,将宽敞的空间映照得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青盐、干酪和上好茶香混合的气息,虽略显沉郁,却更添几分草原王庭的独特底蕴。
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伏跪在厚实的地毯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与紧张:“……萧大汗最后说,草原事,他固然不会坐视崩乱,但如何做,何时做,他自有主张。而若再有所谓阴山一事,萧大汗便要换个…更听话的人……”
述里朵端坐于主位,姿态沉静如水,目光低垂,落在横陈于膝前的那柄唐刀上。指尖缓缓摩挲着刀柄,其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指尖的余温,也烙印着她彼时在他面前进退失据的狼狈。
帐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唯有外间永无止息的风雪声呜咽着,世里奇香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脊上渗出的冷汗,正一点点浸透内衫。
良久,述里朵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透露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她缓缓道:“他肯让本后用元行钦这柄刀……阴山这笔账,就算是暂且销了。”
世里奇香心头一松,依旧压着声音道:“萧大汗确是此意……奴婢离开汴京前见过一次奥姑,萧大汗也特意遣人给她送了一份年礼,当没有因为阴山一事过多迁怒我们。”
述里朵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刀鞘上划过。
这时,厚重的帐帘被无声掀起,一道腰佩双刀的身影悄然立在灯影边缘,躬身一礼。世里奇香回望,认出是世里雪鹘,紧绷的神经才悄然放松些许。
述里朵眼皮未抬,指尖在刀鞘上轻轻一点:“可是石敬瑭有所异动?”
“回禀太后,并非石敬瑭。”世里雪鹘单膝点地,一丝不苟道,“是北面乌隗部。其部夷离堇今晨急报,自正月起,部族青壮已陆续莫名失踪三百余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部内搜寻良久,毫无线索,恐部族惊慌,遂紧急请示太后。”
“三百青壮?”述里朵蓦然抬首,灯光下,那双威仪的眼眸瞬间锐利,直射向世里雪鹘,“乌隗部可曾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世里雪鹘双手奉上一卷略显粗糙的羊皮纸:“踪迹全无。只在部族西面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深处,发现一片古怪的……‘废墟’。”
侍女立即上前接过羊皮纸,恭敬地呈给述里朵。便见纸上用炭笔勾勒出简陋却透着一股邪异气息的图形。扭曲交错的线条构成一个残缺的圆环,环内布满意义不明的诡异符文,中心区域被密集的交叉线着重涂抹,四周散落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仿佛被巨大力量撕裂的残骸标记。
世里奇香已起身侍立一旁,得到示意后凑近细看,眉峰紧锁,指尖划过那些阴森的符文,低声道:“太后,这纹路……绝非寻常祭祀或萨满祈福所用。倒像是……某种失传的禁忌阵法。”
“传大贺枫。”述里朵的声音冷了下来。
少顷,须发白、稍显邋遢的大贺枫匆匆入帐。他不敢怠慢,匆忙躬身接过侍女递来的羊皮图卷。只扫了几眼,他脸色便骤然凝重,凑近明亮的羊油灯,一双老眼死死盯着那些扭曲的线条。
半晌,他才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沙哑道:“太后,此阵……此阵极似羽灵部传说中的‘血鸢夺元禁术’!”
“羽灵部?”世里奇香此时顾不得下去休整了,立刻皱眉出声,“那个据说古八部时萨满之术冠绝草原,却早已消亡近两百年的羽灵部?他们的禁术,怎会重现?继承其部分遗产的褚特部,如今可是八部中最弱的一支。”
大贺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努力回忆着:“褚特部虽弱,但其部族世代供奉萨满术的拔里氏,确系羽灵部一支旁脉后裔。拔里氏四代皆为褚特部萨满,这一代……出了一个名叫拔里神肃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老朽年轻时,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那时他便已显露出对古老萨满禁术异乎寻常的痴迷与天赋……”
说到此处,大贺枫的声音里略带着几分忌惮,“这血鸢夺元禁术……需以生灵精血为引,强行掠夺其生命本源,化为己用,增益修为。霸道至极,也邪异至极。修习者,修为固然能一日千里,然心智必遭反噬,轻则癫狂,重则沦为只知杀戮、渴求力量的怪物。每一次施展,都需要更多、更强的精血……如同饮鸩止渴,永无饱足。”
听到这里,世里奇香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连串信息,遂急忙郑重补充道:“太后。上次阴山撤兵归来,正值褚特部内乱,老夷离堇暴毙,几个大贵族也接连离奇身亡。拔里神肃正是在那时自请为夷离堇!当时他为了自证价值,不久后便让人带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来王庭觐见…”
“本后记得,是乙室部萨满的首级。”述里朵冷冷接话。
彼时述里朵自阴山撤兵回师,却因自知触怒了萧砚而心神不宁,兼内忧外患交迫。当时乙室部举族造反倒向耶律剌葛,而拔里神肃虽名不见经传,但马上就献上了其部萨满的头颅,如同雪中送炭,既展示了他的价值,又助述里朵狠狠震慑报复了乙室部。
而述里朵当时确也急于稳定后方,便顺势承认支持了他褚特部夷离堇的地位。她还有印象,春节前,褚特部的贡礼也确实按时送到了大定府。
“还有,”世里奇香继续道,“就在奴婢护送奥姑启程前往汴梁之前,拔里神肃曾遣使者前来请示,言称愿替太后监视吕、涅槃二部动向,以防其心怀叵测。当时太后以‘二部未反,不宜轻动,免生变乱’为由驳回了……”
大贺枫脸色煞白,急切道:“太后。若真是拔里神肃在修炼此等禁术,那乌隗部三百青壮恐怕已凶多吉少。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可怕的是,尝到了力量快速提升的甜头,又被禁术邪力侵蚀心智,此人绝不会就此罢手。他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肆无忌惮!下一个遭殃的,可能是吕部、涅槃部,甚至……更靠近王庭的部族!褚特部自身,恐怕也早已沦为他的血食猎场!”
述里朵双眼微眯,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她霍然起身,唐刀冰冷的刀鞘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世里雪鹘。”
“奴婢在。”世里雪鹘身形一挺,按刀拱手。
“点齐你手下最精锐的百名斡鲁朵宫卫,即刻出发,直奔褚特部所在。以王庭名义,召拔里神肃火速来大定府面陈乌隗部之事。”
述里朵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若奉召,则一路‘护送’,严加看管。若敢有半分推诿拖延,或见其部有丝毫异动……”
她五指猛地张开,又倏地收紧,做了一个虚空扼喉的手势,面色如覆寒霜,“就地格杀,提头来见。本后只要结果,不要活口。”
“遵命!”
世里雪鹘眼中寒光暴射,再无半分迟疑,躬身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帐外,迅速没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之中。
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剩下惴惴不安的世里奇香与一脸凝重的大贺枫,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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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
狂风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耶律剌葛那顶象征着“大可汗”的巨大金顶毡帐,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声。
帐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马奶酒酸腐气味,与汗臭、未燃尽的牛粪气息混杂一处,沉闷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耶律剌葛踞坐在铺着熊皮的矮榻上,醉眼朦胧,面皮因酒意和炭火烤炙泛着不健康的潮红。面前矮几杯盘狼藉,油腻的羊骨和泼洒的酒渍混作一团。
下首位置,自称晋国使者的奎因盘膝而坐,一身灰褐色皮袍毫不起眼,神态却异常从容沉静,与帐内粗鄙狂乱的氛围格格不入。
对面,假李裹着厚实的玄色大氅,大半张脸隐在风帽的阴影里,只余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二人。
奎因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羊皮地图,手臂一展,将其平铺在被他擦拭掉油污的矮几上。他手指精准地点在云州的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外的风雪与帐内的嘈杂。
“晋王诚意,以此为证。精骑三千,粮秣十万石,已悄然囤积于云州仓廪。只待可汗大军东出,一举牵制住述里朵主力于漠北,吸引秦王麾下元行钦出兵。届时……”
奎因的手指沿着阴山山脉轮廓缓缓向东划过,最终停在白登山东北,“我晋国铁骑,便可如利刃出鞘,自云州直插漠北腹地,与可汗南北呼应,共灭草原王庭,平分这万里河山。”
耶律剌葛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地图上标注的粮草甲胄符号,贪婪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有晋国这实打实的支持,确乎无需再看李茂贞那厮的脸色。这三千骑、十万粮,正是雪中送炭。
恰在此时,一名侍从低着头,脚步匆匆穿过帐内醉醺醺的部族首领们,附在耶律剌葛耳边急促低语了几句。耶律剌葛眼中醉意骤然褪去几分,浑浊的眼珠转动,掠过一丝炫耀式的狂喜。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让他进来!正好也让晋国的朋友看看,本汗在这草原上,可不止一条路!”
他刻意拔高的音量,既是对奎因的展示,也似是说给阴影中的假李听。假李风帽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依旧无语。
毡帘掀起,一个裹着褚特部传统皮袍、满面风霜的使者躬身而入。他目光飞快扫过帐内,在奎因和假李身上短暂停留一瞬,随即面向耶律剌葛,右手抚胸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急切:
“伟大的可汗,我部夷离堇命奴婢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并带来他的诚意与请求。”
“说。”耶律剌葛撑着矮几直起身,努力摆出睥睨之姿。
“我夷离堇愿为可汗大业,效犬马之劳。他将亲自动手,替可汗拔除不支持您的钉子,并在王庭心脏狠狠搅动风云,让那太后首尾难顾。”
使者语速加快,眼中燃着狂热,“事成之后,我夷离堇只求可汗两样东西:八大部中,乌隗部与突举部的草场和人口,尽归我夷离堇统辖;以及……事成之后,请将漠北大萨满、尊贵的奥姑耶律质舞,赐予我夷离堇。”
“奥姑?”耶律剌葛明显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仿佛听到了极其荒谬又极其有趣的事情,“哈?好!有胆色!本汗允了!”
他大手一挥,仿佛整个草原已在指掌之间,“只要拔里神肃真能办成他承诺的事,莫说乌隗、突举二部,八大部之外所有大小部族,任他挑选!本汗以长生天之名起誓,未来的草原,只会有他拔里神肃一个至高无上的萨满!”
使者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的红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可汗隆恩,夷离堇定不负所托!计划已定,半月之内,褚特部将从草原上彻底消失!而所有指向凶手的线索,都将隐隐引向元行钦及其麾下。届时,王庭必然震动,人心惶惶。正是可汗您高举义旗,出师漠北,直捣王庭的绝佳时机!”
“引向元行钦?好,妙极!”耶律剌葛醉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猛地一拍大腿,“告诉拔里神肃,放手去干!本汗静候佳音,随时准备发兵!”
使者心满意足地躬身退下。帐帘垂落,再次隔绝了风雪。耶律剌葛志得意满地转向奎因,抓起酒碗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如何?晋使。本汗的盟友,可不只你一家。这草原的水,深得很。只待拔里神肃这把火点起来……”
奎因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波澜不惊的从容,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桩寻常交易。他缓缓收起桌上的羊皮地图,重新仔细包裹好,收入怀中,对着耶律剌葛微微颔首:“可汗手段,令人叹服。晋国承诺不变。只要可汗大军一动,吸引述里朵和元行钦的注意,令王庭自乱阵脚,我晋国大军即刻便会兵出阴山,与可汗共襄盛举,永绝后患。”
二人对谈极为爽利。假李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阴影里,风帽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耶律剌葛那张因野心和酒精而扭曲的脸,又掠过奎因告辞后从容离去的背影,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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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府以北,漠北深处。
深入山腹的石窟,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呼啸。湿冷的岩壁不断渗出冰冷水珠,沿着嶙峋石笋滴落,在祭坛下方积成一洼幽暗,边缘已凝出尖锐冰凌。
石窟中央,一座由粗糙黑石垒砌的古老祭坛矗立此间。祭坛边缘,几个不知名野兽的森白头骨空洞眼眶正对中心,下颌诡异地张开。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浆,正从祭坛表面深深刻入石中的凹槽里缓缓渗出,汇聚到中心脸盆大小的石臼中。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腐败鸢尾的甜腻香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空间里,闻之令人昏沉欲呕。
拔里神肃背对入口,跪在祭坛前。他身上的褚特部萨满祭袍沾满深褐污迹,枯瘦手指紧握一柄弯曲骨刀,蘸着石臼里粘稠血浆,在相对平整的石壁上专注刻画着。
骨刀刮过壁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道线条都扭曲而癫狂,与述里朵所见羊皮图卷上的禁术阵图如出一辙,却更加复杂、更加邪异。
石壁下方,散落着一些早已枯萎发黑的鸢尾茎,而祭坛周围,几株新放置的鸢尾却在如此阴冷的环境中,反常地舒展着深蓝色的瓣,边缘甚至透着一丝妖异的血光,仿佛正贪婪地吮吸着弥漫的血气。
“拔里神肃!”一声苍老而愤怒的厉喝突然在石窟入口炸响。
几名同样身着褚特部萨满服饰的老者闯入,为首一人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中怒火熊熊。他一眼便锁定了石壁上那邪恶阵图、祭坛上触目惊心的血槽与兽颅,浑浊老眼瞬间被怒火点燃,抬脚狠狠踢翻了祭坛边一个盛满暗红粘液的小陶罐。
“哐当。”陶罐碎裂,腥臭液体泼溅一地。
“你还在做什么!”白发萨满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手中骨杖几乎戳到拔里神肃的背心,“王庭先行使者已到部落,后面跟着大队宫卫,领头的是世里雪鹘。她奉太后之命,召你即刻前往大定府!你这邪阵…是想害死整个褚特部,害死我拔里氏,让所有人为你陪葬吗!”
拔里神肃刻画的骨刀骤然停住。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还算端正的脸上,此时笼罩着一层青灰色的死气。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森白。
“陪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老东西,你们懂什么。”
他猛地站起,高瘦身形在摇曳兽油灯光下投出巨大扭曲的黑影,一股混杂血腥与暴戾的无形压迫感骤然弥漫开来。
“褚特部的荣光早已被你们这些腐朽无能的废物丢尽了,只有力量…羽灵先祖的力量…才能让它重新屹立于草原之巅。你们…不过是通往力量之路…微不足道的祭品。”
“疯了!你彻底疯了!”白发萨满又惊又怒,对着身后几人吼道,“拿下这个叛徒,毁掉邪阵!否则我褚特部必遭灭顶之灾!”
几名萨满怒吼着扑上,手中骨杖、短匕寒光闪烁。然而,就在他们踏入祭坛范围数步之内,拔里神肃只是一脸冷漠,复而用枯槁的手指对着散落四周的深蓝色鸢尾凌空一点。
噗、噗、噗。
几朵鸢尾毫无征兆地猛然炸裂,无数细如牛毛、肉眼难辨的深蓝粉尘瞬间弥漫,如同活物般卷向扑来的萨满。
“呃啊——”
“我的眼睛!这是何物!”
“咳…这粉…有毒!”
惨叫声和剧烈的呛咳声瞬间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萨满首当其冲,顿时感觉浑身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四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动作变得迟缓僵硬,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禁术反噬,邪魔入体…你已不配为拔里氏子孙!”白发萨满强忍眼中灼痛与体内麻痹,怒吼着将灌注毕生修为的骨杖,如同投矛般狠狠掷向拔里神肃心口。
骨杖破空,带起凄厉尖啸。
拔里神肃眼中幽光大盛,不闪不避,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掌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掌心竟泛起一层诡异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红血芒。
“砰。”
骨杖精准地撞在血芒之上,却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劲气竟被那层薄薄的血芒瞬间消融吞噬,拔里神肃的手掌只是微微一颤,五指猛地一合。
“咔嚓。”
那根凝聚着老萨满全力一击的坚硬骨杖,竟如同朽木般被硬生生捏得粉碎。
“噗!”白发萨满瞬间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骤然灰败下去。
拔里神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那张青灰扭曲的脸几乎贴到老萨满脸上,眼中是纯粹的、对生命毫无敬畏的冰冷与贪婪。
“拿下我?老东西,你太高看自己了。”嘶哑的声音呵笑响起。话音未落,拔里神肃手中那柄沾血的骨刀已突然而出,毫无阻碍地刺入了老萨满的胸膛。
“呃…”老萨满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刻骨悲愤。他没有去看自己喷涌鲜血的胸口,反而用尽最后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拔里神肃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我…我只知道…褚特部…若亡于你手…必是…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拔里神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握着骨刀的手腕猛地一拧,一剜。一颗尚在微微搏动、温热的心脏便被他血淋淋地掏了出来。他甚至没有看那老者瞬间失去神采、软倒下去的躯体,而是将那颗心脏紧紧攥在掌心,五指如铁钳般猛然发力。
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挤压声骤然在死寂的石窟中响起。那颗心脏在他掌心如同被捏爆的浆果,瞬间干瘪、萎缩,粘稠的血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带着微弱荧光的能量物质,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却没有滴落,反而如同活物般被吸附着,迅速渗入他掌心的皮肤。
与此同时,祭坛周围那几株妖异的深蓝色鸢尾,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瓣猛地舒张开来,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妖艳,边缘的血光几乎要流淌出来。
拔里神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极度满足的潮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低呜咽。然而,这满足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更深邃、更庞大的空洞感所取代。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污血和干瘪的心脏碎块,将之随手抛开。
“不够…远远不够…太弱了…这点精元…杯水车薪…”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地上另外几具萨满的尸体,如同饥饿的鬣狗看到了腐肉。
就在这时,一个截然不同、尖利而贪婪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他嘴中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嬉笑:“嘿嘿嘿…老东西说得对,一个褚特部算什么东西?塞牙缝都不够。这点力量,怎么够我们取下拔灵石?怎么够我们找回羽灵先祖真正的荣光?杀!杀光他们!乌隗部、突举部…还有王庭。述里朵那个女人的精血一定更美味。那个奥姑…她纯净的萨满之力…吃了她,我们就能…”
“闭嘴!”拔里神肃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粗暴地打断了由自己发出的那个疯狂声音。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混乱与清明疯狂交织,“王庭的使者…世里雪鹘…她带着斡鲁朵宫卫…不能硬碰…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下一刻,那道声音充满了焦躁和不耐再次响起:“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世里雪鹘的刀架在你脖子上吗?那些宫卫的精血难道不香吗?耶律剌葛那个蠢货的承诺你信?不如现在就动手!把整个褚特部…都献祭给‘血鸢’!力量!我们需要更多力量!马上!立刻!”
这道声音如同魔咒,带着无穷的诱惑和侵蚀力,冲击着拔里神肃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防线。
拔里神肃的喘息更加粗重,他猛地看向祭坛中心那个尚未刻画完成的巨大阵图,又看向石窟入口的方向,眼神疯狂闪烁。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混合着心脏碎末的腥甜血液,眼中最后一丝挣扎被那粘稠的猩红彻底淹没,只剩下纯粹的、对力量的病态饥渴。
“阵法…还差一点…”他嘶哑地低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回应另一道声音,“但…血食…可以先收一点利息…”他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般,扫向石窟深处,那里,隐约传来褚特部普通牧民聚居地模糊的喧嚣和牛羊的叫声。他手中的骨刀,无声地滴落一滴暗红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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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的暴风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的阳光,照射在乌隗部西面那片死寂的山坳里。积雪覆盖了大部分地貌,却掩不住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和奇异甜香的诡异气息。
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片被世里雪鹘在地图上标注为“阵法废墟”的山谷边缘。她身着一袭与周遭灰白山岩格格不入的异域紫色裙袍,头戴遮阳草帽,只露出一截利落的下颌线条,以及几缕散落出的、在黯淡光线下依旧如火焰般跃动的红色长发。
她孤身伫立,仿佛踏雪无痕,停驻在废墟中央。
积雪之下,猩红的土壤若隐若现,岩石扭曲断裂,坑洼深陷狰狞……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狼藉,最后定格在一处被积雪半掩的角落。那里,几片深蓝色的瓣顽强地从冰雪下探出头来,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是鸢尾。
在这冰天雪地的死寂山谷,在这能量肆虐后的废墟之上,竟有朵盛开?
降臣微微俯身,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捻起其中一片瓣。瓣深蓝近紫,触手冰凉,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韧性。她凑近鼻尖,草帽的阴影下,那双妖异的桃眼微微眯起。
没有泥土的芬芳,没有冰雪的清新。只有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铁锈般的腥甜。那是深入瓣纹理、沁入髓的…人血的气息。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拘禁在这脆弱的瓣之中。
“冬日反季开…”
降臣清冷如碎玉的声音在死寂的山谷中低低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以人血精元饲喂…强行催发…逆夺生机?”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诡异的瓣,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那一丝微弱却极其邪异的能量残留,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有点意思。”
(本章完)